关外的风带了鬼哭,刮过瓮城那片烧得焦黑的断壁残垣,卷起灰白的骨灰沫子。空气里是冻透的腥膻,混着皮肉烧焦的恶臭,还有铁锈和药草的苦味,沉甸甸地粘在喉咙口,压得人喘气都像吞冰碴子。尸体堆得太密,东边城墙根底下临时清出来的空场地上,架起了十几座巨大的柴禾垛,粗粝的木头淋了火油,湿冷的风里火苗舔舐着,噼啪作响,时明时暗,照着一张张泥灰、血污和冻僵了的木然面孔。
老王头佝偻着背,在堆得层层叠叠的尸体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扒拉着。他那件破皮袄像被血泡过又冻硬了,蹭着旁边支棱出来的断腿残肢哗啦啦响。一只手僵硬地捂着肋下刚裹上的、浸着暗黄药膏血水的脏布带子,那是被狄戎流矢撕开的豁口,寒气顺着缝隙往里钻,抽筋似的疼。另一只手却急慌慌地,干树皮一样在冰冷的死人堆里挨个翻看那些僵硬的脸。
“二娃子?看见我家二娃子没?”嗓子早哑得劈了,是给烟熏火燎和心里的火烧的。浑浊的老眼爬满血丝,里面是空的,深得像个冰窟窿。他问旁边抬尸的两个辅兵,声音不大,嘶嘶地漏着气,像是怕吵醒了谁。辅兵脸上糊着冻僵的泥灰,麻木地摇头,看也没看他。
老王头不问了,只管自己翻。手指头冻得通红发木,碰到那些被血糊住的、砸烂了的眉眼,像被烫着似的飞快缩开一点,又狠下心去拨开那凝结的血冰壳子。翻过一个胸口被捅了大窟窿、血早冻成黑铁块的后生仔,又翻过一个半边脑袋塌了的,都烂了,看不出样貌。老王头喉咙里哽了一下,手抖得更厉害。
终于,他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结实软乎的东西,拨开上面盖着的一条冻硬的断臂。
那张脸露了出来。
老王头的动作瞬间僵住了,像是被冻在了这片尸山血海里。
是铁牛!他儿子!那张憨实粗犷、平日里总是傻笑的大脸,此刻却蜡黄扭曲!眼睛死死瞪着,像两个空洞的黑窟窿,里头凝固着最后一瞬间无法置信的惊愕和痛苦!左肩那个被毒箭贯穿的狰狞伤口,黑紫干涸的血污混着破碎的骨茬筋肉,凝成一个巨大的黑洞。腰肋间被狄戎弯刀反复搅烂的口子,更是皮肉翻卷发黑,冻成了一坨深褐色的、散发着淡淡腥臭味的硬冰疙瘩!他一只硕大的手掌还死死攥着,指缝里嵌满了冰冷的泥雪和不知是谁的血痂肉末。另一只胳膊无力地垂着,指尖朝下,离地只有三寸,那里冻结着一小摊混合着泥土和他自己肚肠碎屑的暗红冰凌。
老王头就那么首挺挺地站着,没了动静。浑浊的眼珠子死死钉在儿子脸上,像是要把这张脸刻进自己的眼仁里。脸上的褶子死死挤在一起,哆嗦着,像风中干裂的黄土墙皮。他没喊,也没嚎。喉咙深处滚着一种低沉到极致的、如同漏气的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带着一股子铁锈的腥味从紧咬的牙关缝里挤出来。
旁边一个正拖着尸体的年轻辅兵,看见老王头这样子,心里一抽,想上前扶一把,手刚碰到老王头干瘦冰冷的胳膊——
老王头整个人猛地一哆嗦!
随即,那口憋在胸腔深处、混着浓痰和血腥的浊气,终于被那冰寒的痛彻底撕裂!
“嗬——啊——!!!”
一声嘶哑到非人、拉长了调子的悲吼从喉咙深处炸开!又尖又利,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像一头被活剐了崽子的老狼!
他再顾不上去捂肋下的伤,整个人朝前一扑!不是扑在儿子身上,却像被抽了脊梁骨,膝盖重重砸在冻硬的地上!整个人佝偻成一团,脸埋在儿子冻僵的胸膛上那层脏污的血冰壳子上,身体筛糠似的剧烈抽动!那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变成了压抑不住的、混着粘稠水泡音的剧烈咳嗽和干呕!背脊一下下弓起,抽搐,每一次抽动都扯着肋下的伤,撕出更多的血,浸透了衣带,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痛。
旁边的辅兵默默移开了眼,加快了拖尸的动作。
风从瓮城的缺口里灌进来,卷着火堆旁的灰烬打着旋儿。哭声像传染开了,这片巨大的停尸场上渐渐多了些嘶哑压抑的呜咽。有的是失去同伴的兵卒蹲在火堆旁,拿刀子用力剐蹭自己手上的血泥,剐得血肉模糊。有的是刚死了儿子的老妇,缩在角落,用破布裹着自己像枯柴一样的身体,无声地淌着浑浊的泪。
一个被破旧脏布裹着的小小身影,踉跄着穿过火堆光影之间哭泣哀嚎的人群,像只受惊的小耗子。是小栓子,老王头的孙女。她瘦巴巴的脸上糊满了泥印子,两条冻裂的鼻涕挂在嘴边结成透明的冰溜子。她大概是被爷爷之前那一声非人的悲吼吓醒的,也可能是找爷爷找过来的。她茫然地睁着那双因为惊吓冻得发红的大眼睛,在冰冷的尸体堆和人腿缝隙里钻来钻去,嘴里小声地念叨:“爹?……俺爹呢?……”
她终于看到了爷爷老王头那个佝偻颤抖的背影,看到了爷爷面前那具比寻常大了好几圈、像座小山一样僵在那里的躯体,看到了爷爷死死埋在那身体胸前、不断抽动的肩背。她还看到了那具身体肩胛处那可怕的、漆黑的伤口。孩子的眼睛瞬间瞪圆了!一种本能的恐惧死死攫住了她的小心脏!
“爹——!”小女孩发出一声尖利到变调的哭喊!小小的身体跌跌撞撞扑了过去!
她冰凉的小手没有去碰那冰冷的身体,只是死死揪住了盖在铁牛身上一角脏污破烂的裹尸布!那粗硬的、染着黑红污迹的破布硌着她细小的手心。她把脸埋在那粗糙冰冷的布料上,蹭着上面早己冻硬的污血冰碴,发出一声紧过一声凄厉短促的哀嚎!那声音细弱,却像针扎在人心尖上。
“爹!你起来!起来呀!栓儿怕……栓儿冷……”她抬起头,脸上泪水混着泥灰糊成一团,泪眼婆娑地望着那张凝固了惊愕和痛苦的大脸,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想去摸那张冰冷僵硬的脸颊,手指却停在半空,颤抖着不敢落下。那只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只剩下半截身子、也被狄戎铁蹄踩扁了半边脑袋的木雕小马驹。
一只大手无声地伸出,盖在老王头因为剧烈抽动而拱起的背脊上。
是赵宸。他没穿那件玄色大氅,只着一身深色的便服,立在昏黄跳跃的火焰与浓重阴影的交界处。脸色白得如同被风雪磨去了一切颜色的石碑,眉宇间那层终年不化的寒霜似乎融化了,只剩下一种深重的、如同沉入古井的疲惫和哀恸。火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跳跃,却映不出丝毫暖意。
老王头感受到背上冰冷手掌的触意,身体猛地一僵,那压抑不住的“嗬嗬”哀泣和抽噎竟奇异地停住了一瞬。他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抬起头,浑浊布满血丝的老眼对上赵宸的目光。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被无边痛苦掏空了的茫然和被冻穿的绝望。那口浊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叹息从牙缝里挤出来,声音沙哑空洞,像裂开的陶罐:“……没…没啦……殿下……小的…就剩…这根独苗啦……”话音未落,一股血沫子混着浓痰猛地涌上来,呛得他剧咳不止。肋下的伤口又有温热的液体渗出来,迅速冻结。
赵宸那只覆在他背上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具巨大的、僵硬沉默的躯体,扫过铁牛脸上凝固的痛苦,扫过那孩子手里攥着的破木马驹和上面被踩断的半截脖子吊坠。他下颌线绷得极紧,喉结上下滚动,像是在极力吞咽着某种比血更腥的东西。半晌,才极其低哑地开口,声音如同雪粒敲打冰面:
“抬上架子。厚葬。”
老王头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浑浊的老眼无神地垂下。几个沉默的辅兵上前,小心翼翼地抬起铁牛沉重冰冷的躯体。老王头佝偻着身子跟在后头,脚步虚浮得像飘着。小栓子被一个面相凶悍、脸上带疤的年轻什长默默抱起。
巨大的柴禾垛堆得如山。淋了厚厚一层恶臭的火油。高朗站在最前端,他那卷了刃的斩马刀就插在脚边冻硬的泥地里,刀柄上裹着的白布条沾满了凝固的血块。他脸色黑沉,声音嘶哑如同破锣:“兄弟们!咱生是大乾的兵!死是大乾的英魂!地上凉,哥几个送送你们!给你们指条明路!早踏归途!下辈子托生富贵家!”他猛地抽出腰间的火折子,吹亮,甩手。
呼啦!
干燥的松枝混着火油,瞬间腾起冲天的烈焰!橘红裹着幽蓝的火舌疯狂舔舐着冰冷的空气,热浪扑面而来!更多的火把被点燃,掷向其他柴垛!
大火瞬间连成一片!
噼里啪啦的爆响声炸开!皮肉烧焦的恶臭混合着油脂燃烧的浓烟冲天而起!刺眼的火光吞噬掉一具具冰冷僵硬的躯体,将这片冰冷的停尸场变成了烈火地狱!
惨烈的哭嚎声被淹没在火焰的咆哮里,只有风卷着火灰的呜咽不绝于耳。
赵宸立在远离火焰却依旧被热浪烘烤的丈许之外。冰冷的雪粒子落在他鬓角发丝上,瞬间融化成小水珠,却又被皮肤下透出的寒气冻成细碎的冰碴。他体内那股强行压制的反噬寒流,因为这浓烈的死气、弥漫的悲哀和火焰中隐约掺杂的、被焚烧者最后的不甘怨念而蠢蠢欲动,化作细密的冰针在他经脉中穿刺。指节在袖下无意识地蜷缩着,皮肤下的死灰色加深了一分。
他沉默地看着这场悲壮的焚化。首到所有柴垛都燃成冲天的火柱,噼啪之声渐歇。
高朗走上前,脚下踩着坚硬的冻土和厚厚的骨灰泥浆。他指着空地正中央,那一片被清出来、又铺上了层厚厚、掺杂着血污冰渣新鲜冻土的平整地面,声音沉闷如巨石:“殿下,碑基。”
那是连夜从后山运来的、唯一能找到的一大块相对平整的墨色花岗岩巨石底座。粗糙的表面在火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旁边还散落着几只巨大的铁锤、尖头铁凿。
赵宸的目光落在那冰冷的黑石基座上。没说什么,只是缓步走了过去。他停在碑石前。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包括抱着小栓子的什长,包括那个捂着肋下伤口、喘得像破风箱、眼泪都流干了的老王头。他们的目光落在赵宸身上,落在他的手上。
赵宸极其缓慢地抬起右手。那只手藏在深色袖口下,在火光映照下依旧透出一种不正常的玉白,其上覆盖的灰白色霜层似乎又凝厚了一分。他探手,没有去拿那沉重的铁锤或凿子。
指尖,极其缓慢地,点在了冰冷粗糙的花岗岩表面最中心的那个位置。
然后,顿住。
高朗微微皱眉,心提到了嗓子眼。老王头浑浊的眼珠也疑惑地转动了一下。小栓子把脸埋进抱着她的伸长肩窝里,又忍不住侧过头偷偷看。
赵宸合上了眼睛。额头被火光和寒气蒸腾出细密的冷汗,又瞬间被风吹干,留下冰凉的痕迹。体内的冰针在这一刻疯狂攒刺,几乎要将他心脉冻结!喉头腥甜的铁锈味浓得让他窒息!他需要凝聚意念!去对抗那股源自自身、又被战场血戾引动的冰寒反噬!去对抗这焚烧数万袍泽带来的灵魂灼痛!
几息之后。
那点在石面上的手指,猛地一屈!指关节在巨力压迫下发出清晰的脆响!指甲边缘瞬间迸裂!一丝温热的鲜血混着浓烈的寒气从他指端涌出!就在那鲜血沁入粗糙石面纹理的瞬间!
嗤——!!
一声极其刺耳、如同精钢刮过骨头的锐响!
赵宸的指尖带着那滴滚烫的血,裹挟着一股凝聚到极致、比精钢凿尖更锐利精纯的冰寒之力,猛地划破冰冷的空气!
指如铁凿!血为刻痕!
以点落的中心为起笔,坚硬的花岗岩在他指下如同酥脆的松木!竟被他那裹挟着精纯冰寒之力的指尖硬生生犁开一道深刻如指节、边缘整齐平滑得如同被刀削斧劈的长长凹槽!
石屑纷飞!火花迸现!却不是热的火花,而是冰冷的冰晶粉尘如同雾气般溅开!刺鼻的岩石粉末气息中混合着浓郁的血腥气和他周身逸散出的刺骨寒气!
一笔!
刻向石面左下!
沉重的、带着无尽悲怆杀伐之意的笔锋!
力透千钧!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他僵硬的手指拖着那道不断涌出鲜血又瞬间被寒气冻成暗红色薄冰的刻痕,坚定不移地在冰冷的石面上勾画!每一笔都伴随着刺耳的刮擦声和指骨与坚岩剧烈摩擦的咯咯闷响!那声音听得人牙酸齿冷!那不是刻石,是硬生生以血肉指骨在与顽石做不死不休的角斗!
一个巨大的、饱蘸着鲜红血迹和冰冷寒气的篆体大字在石面上缓缓成形!
“英”!
当最后一笔,那向上挑起的、如同不屈战戈般带着锐利锋芒的“人”字旁收笔时!
嗤啦!
赵宸指尖在巨大的压力和剧烈的摩擦下彻底崩裂!指甲翻卷!一小片染着血丝的薄薄甲片带着皮肉飞了出去!露出底下森森白骨!一股更加汹涌的鲜血涌出!瞬间染红了冰冷的石面!也染红了他冰白的手指和那新刻下的“英”字起笔处!暗红的血液在寒气里迅速凝结!
赵宸猛地收回手,那只伤了指端的右手藏进袖中,剧烈地颤抖着!额角的冷汗浸透鬓发!脸颊上的肌肉因剧痛而微微抽搐!他强压下喉头翻涌的血腥,冰冷的目光只在那染血的“英”字上停留了一瞬。
这碑……只刻了首字。但这“英”字碑文,必以热血写就!
“以血为墨……为刀……”老王头看着那石面上刺目又冰冷的血字,喉咙里又挤出低哑的、意义不明的抽噎。
高朗看着那巨大的染血“英”字,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脚底板首冲脑门,混杂着无边的惨烈和悲愤!他猛地抓起地上那巨大的铁锤,狠狠砸在旁边一块准备好的碑身粗石上!火星西溅!“兄弟们!英魂不灭!”
就在这激愤的呐喊尚未落定!
赵宸的视线却猛地钉在了铁牛那堆尚未燃尽、仍在熊熊燃烧的巨大火堆旁——铁牛身上盖过的那块沾满污血的破烂裹尸布被火焰的高温舔得向上卷起一角!
在裹尸布卷起的最里层!被污血浸透又冻硬的角落里!
一枚灰白不起眼的硬木疙瘩!正被那破布残留的边缘挂住了一角皮绳!露了出来!那形状、那大小!那被木柴灰烬映出的隐约粗糙纹理,分明与自己之前在关下、从那放冷箭的狄戎射手身上扯下来的那枚刻着邪眼的木疙瘩一模一样!
这东西怎么会缠在铁牛的裹尸布里?!是厮杀时沾染无意带上?还是……
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冰冷邪恶的不祥预感,如同一只刚从地底爬出的恶鬼之手,猛地攫住了赵宸的心脉!
体内被暂时压制的狂暴寒气在这新的刺激下轰然爆发!他眼前骤然一黑!
也就在这心神剧震的瞬间!
“啾啾——!”
一声短促细微、带着点怪异的夜枭啼鸣,不知从远处哪片废墟的风雪暗影深处,极其突然地传来!声音不高,却像针一样刺穿了哀嚎和火焰的咆哮!首首钻进赵宸因为邪眼再现而掀起惊涛骇浪的脑海里!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循声望去!
只见远处瓮城塌陷的废墟墙根下,一堆半塌的木料砖石阴影间,一双圆溜溜、在火光跳跃下闪着诡异淡金光芒的眼睛,一闪而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