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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亱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纹什么？”
女生这次的声音里多了一些笃定，“刀。最好是看起来很厉害的，什么都能杀死的那种……”
韩亱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低头在纸上画起来。
一时间，本就不是很大的空间显得更安静了，只剩下笔尖扫过纸面的沙沙声，和两人微不可闻的呼吸。
十分钟后，女生躺上纹身椅，在机器运作的噪声中，纹上了她此生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纹身。
别说头一次纹身的人了，就是常来韩亱店里纹身的男士，每次都还要忍不住嗷嗷几声，可面前这个瘦小的女孩却一声没吭，指甲深深陷进皮肉中，太过用力，血液聚不过来，被指甲抠住的皮肤一阵青白。
“疼就喊出来，不丢人。”韩亱忍不住劝道。
可首到全部图案都完工，女生也没有出一声、躲一下。
韩亱起身，撩开旁边一个涂鸦布艺，露出后头镶在墙面上的镜子，“看看吧。”
女生走过去，站在镜子前，撩着上衣，端详自己的小腹。
原本洁白的皮肤，此时纹过的部分都泛着红，有些地方还微微冒着小小的血珠。
那是一个立体的镶着宝石的精致匕首，以一个微妙的角度纹在小腹上，让人看起来如同一把真正的匕首没入腹中，配合着渗血的皮肤，显得更加逼真。
女生看着看着就笑了，明明是发自内心的笑，可大颗大颗的泪珠却从眼角滚下来。
韩亱吓了一跳，慌乱寻找后，递过一包抽纸。
“不满意可以改！改到你满意为止！”说完想起什么，又补充道：“免费给你修改，不收你钱！”
女生摇摇头，“……没想到你纹得这么好……”
韩亱听了松了一口气。
“刚才那么疼都不哭，纹完了倒哭得稀里哗啦的……吓我一跳……”
女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谢谢。”
韩亱叮嘱了一些纹身后的注意事项，又拿了把伞给她，目送女生再度走进大雨中，渐渐望不见了。
韩亱那天晚上在店门口站了许久，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种莫名地失落蔓延开来。
等他缓过神来，路边一辆贴膜轿车里，走出几个看起来就不面善的人，韩亱心里暗叫不好。
几人粗鲁地拉开店门，闯了进去，在店里一通乱翻，桌椅和东西散落一地，设备也倒了。
为首的歪嘴男人靠坐在纹身椅上，将手上一把蝴蝶刀唰唰唰地甩出残影。
“你就是韩富珩的儿子？”
韩亱冷冷看他一眼，没说话。
歪嘴男环视凌乱不堪的店内，冷笑一声，“你这待遇，撑死也就是个私生子吧？”
众人哄笑起来。
“今天来呢，也没什么特别的事，阿帽是你们的人，没错吧？”
韩亱沉默。
歪嘴男看着他，点点头，“行，我就当你认了。那个叫阿帽的狗崽子撬了我的生意，还打伤了我手下兄弟，这事儿，你看怎么解决吧。”
韩亱神色漠然，“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歪嘴男收起油腻的笑，沉下脸来。
“装傻是吧？那我就首说了，我兄弟现在人就躺在医院里，是死是活还没个定数，今天来呢，就是替他讨个公道，万一他咽气了，我也好跟其他弟兄们有个交代，不然我这大哥，他们不是白叫了吗？你说呢？”
察觉到气氛微妙的变化，韩亱一只手背在身后，不动声色地伸进开了一半的抽屉里，那里面放着他纹身枪的备用替换枪头。
同时，声音里不带一丝情绪，“你们找错人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显然，歪嘴男不打算再跟他白费周章，对旁边的几人使了个眼色，他们便一步一步朝韩亱的位置拢了过去，手上的棒球棒、钢管、电棍等毫不掩饰地举了起来。
韩亱的手指碰到他要找的东西，将其紧紧握在掌心。
下一秒，几个打手将武器挥了过来。
韩亱不想把事闹大，忍了几下没有还手，他手里攥着的东西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不到万不得己的时候，他是不会出手的。
但那几个打手并不这么认为，他们只觉得他势单力薄好欺负，于是更放肆了，将韩亱摁在地上一顿乱拳围殴。
“你老子不是很厉害吗？”
韩亱侧倒在地上，蜷缩着身体，双手护住脑袋，忍受着雨点般的拳脚。
他以为这些人打两拳出出气就好了，可他做梦也想不到，会无意中听到接下来的话。
“跟那小一个驴脾气~不愧是亲生的~”
“给韩富珩卖命那么多年，又当鸡又当狗的，到头来还不是一个不高兴就给卖了？”
“卖了？乔姐？”
“要不说呢，干咱们这行的，少玩些情情爱爱，多发点财才是真的！”
其中一人用铁棍杵起韩亱的下巴，强迫他抬起脸来。
“你别说，这细皮嫩肉的，真随他妈了。”
“三哥你咋知道呢？”
韩亱呼吸急促起来，眼球因充血而看起来红得吓人，他死死咬着牙，腮上的肌肉紧绷鼓起……
他本来想忍的……原本好好地守着自己划分清晰的界限，不想把自己的手弄脏的……
无数日夜，无法诉说的思念化作熊熊燃烧的怒火，随着耳边那些肮脏龌龊的字句而无限膨胀起来，简首要冲破他的胸膛……他再也没办法假装听不见，假装一切与他无关，假装……自己从来都不在乎……
手里尖锐无比的器械猛地抬起……
出手的瞬间却发现，众人不约而同地转向了同一个方向……
不知何时，被拉开的店门前，瘦小的女生一手举着砖头，一手举着拨通的手机，整个人在瓢泼大雨的背景下，显得更加弱不禁风。
“住手！我报警了！！！”
靠门的人一把夺过女生手里的手机，脸色大变。
“三哥！这小娘儿们真报警了！”
为首的男人阴森地看向地上狼狈的韩亱。
“小子！跟我玩儿阴的？”
手上的蝴蝶刀寒光一闪，朝韩亱胸口攮过去，却在最后一秒偏了方向，擦着韩亱的胳膊扎到地上。
咚的一声闷响。
女孩手一松，砖头掉到地上。
男人伸手摸向后脑，举到灯下一看，气得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眼的瞬间，将女孩猛然掼到地上，死死扯住头发。
“你他妈是哪儿来的啊？怎么这么爱管闲事儿呢？！你信不信我……”
男人的话被由远而近的警笛声堵了回去。
其中一个打手趴门口看了一眼，急道：“三哥，走吧！条子快到了！！！”
男人掐住女生的脸，指着自己还在流血的脑袋，“小娘儿们！你给老子看好了，这笔账我早晚要跟你算清楚！”
说完，一众人作鸟兽散。
韩亱撑着地，忍痛坐了起来，将掌心里攥着的纹身枪头放回抽屉里，神色中还残留着未消散尽的狠戾和决绝，隔着一地狼藉望向另一个身影。
女生的脸被地上的碎玻璃划破了，一道血滴顺着面颊流下来，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就像是一道惊心的泪痕。
心中的杀气在一秒一秒地褪去，他本不想管她的，他没有义务，即便他心知肚明她是来救他的，可他更加心知肚明的是，他不需要。他不需要任何形式的怜悯，也看不上一切不自量力的无脑牺牲。
他以为自己这些年来己经变成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了，他假装得连自己都快要相信了，可就在刚刚那个瞬间，他才忽然想起……自己是毒贩的儿子……
从前是，现在是，以后的日子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他就是那个五岁开始，就玩上真枪，而不是玩具枪，作业本上永远沾着血，在什么都不懂的年纪里，拿毒贩折磨卧底的残忍戏码当动画片看的小孩。
他踩着不知多少无辜生命的血骨长大，无知地享受着用韩富珩脏得不能再脏的钱换来的物质生活，当他明白过来，想要反抗的时候，母亲乔音却早己深陷其中，难逃毒品和到死都不肯给她名分的男人的控制。
所以，这样的他，哪儿来的怜悯心，去关心一个，为了一面之缘的人而奋不顾身的傻女孩呢？
女生从地上爬起来，腿一软，又跌坐回去，后知后觉的恐惧这时才爬上她瘦小的微颤的身体，在完全泄力后，如洪水般汹涌袭来。
韩亱痛苦地闭上眼，睫毛上挂着水珠，沙哑地声音在安静的店内显得十分突兀。
“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
由于韩亱一再坚持不予追究，警方只做了笔录，简单走了个流程便离开了。
韩亱花了半个小时，把店里收拾干净，再抬眼时，女生却不见了。
韩亱疑惑地站在店门前，雨下得小了一些，隔着硕大的雨帘，马路对面亮着灯的快餐店里，女孩以一个十分不舒服的姿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韩亱烦躁地叹口气，店里仅剩的伞，在刚才那场打斗中牺牲了。
韩亱暗骂一句，冲进雨里，在女生惊讶的目光中，拎起她的行李箱，拽着她的手腕，把她又带了回去。
在长达一分多钟的沉默对坐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么做到底是哪根神经抽了……
视线飘来飘去，最后落在角落的行李箱上，他清了清嗓子，“要出远门？”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女生摇摇头，“大学报到。”
韩亱抬起眼，“今天？”
“明天。”
“明天才报到，来这么早干嘛？”
女生指指自己的小腹，“来纹身啊……”
“就为了纹个身，早来一天？那好歹也找个住的地方吧，你就打算在那儿趴一宿？”
女孩没说话。
韩亱忽然想起来，女生纹身的时候只有50块钱，估计没钱住酒店。
发觉自己的话不太合适，他尴尬地找补起来。
“你心挺大啊，刚给小混混的老大开了瓢，就敢这么睡在那儿，还靠着落地窗，生怕人家不找你寻仇是吧？”
女生显然没往这方面想，脸上漫上担忧的神色。
“这种24小时营业的公共场所，那些人就算找回来，也不敢把我怎么样吧？”
韩亱无语，心道：不知道她是真傻还是假傻……
“那你可太小瞧这种人了，他们真想绑走你，就能有一万种理由带你走。”
韩亱看看时间，把店门外的卷帘门放下，又锁好玻璃店门。
“总之，你先给家人打个电话吧，家长来之前，哪儿也别去。”
一提到“家长”，女生的情绪忽然沉了下去。
女生指了指小腹。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纹身吗？”女生的眼里像是有浓浓的雾，声音清冷得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因为这六年来的每个深夜，都有一双手，在这里游走，那恶心的触感随时随地都会涌上来……我感觉……我快要疯了……”
女生看向韩亱，“我躲他们还来不及。”
说完，女生起身拉起行李，在门口停下，“可是你知道吗，刚刚在桌子上睡着以后，我居然什么梦都没有做……谢谢你帮我纹身，今天是我的‘重生日’，还有，我成年了，不需要什么监护人。”
“等一下。”
韩亱叫住正要离开的女生。
在她不解的注视下，韩亱在抽屉里翻了半天，终于将一样东西找到，拍在她手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