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来得急,去得也蹊跷。陈阿九攥着半块冷炊饼冲进土地庙时,后颈还滴着水,草鞋在青石板上洇出两个深灰色的圆。他抹了把脸上的雨珠,抬眼就撞进一双乌溜溜的眼——土地公泥像端坐在神龛上,红袍褪成了粉,左耳朵缺了半块,嘴角却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倒像是瞧着他狼狈模样首乐。
"哎呦喂,这破庙连个挡雨的棚子都没有。"陈阿九跺了跺鞋上的泥,伸手去搬供桌下的破蒲团,指尖刚碰到草垫,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缩回手。他整了整洗得发白的青衫,对着神龛深深作了个揖:"土地尊神在上,小的陈九,明日要赶考去也。若能金榜题名,定给您老人家重塑金身,镀三层铜皮,再挂八尺长的幡子!"
话音刚落,外头"咔嚓"一声炸雷。陈阿九吓得一哆嗦,供桌上的残香"啪"地掉在泥像脚边。他盯着那柱香慢慢燃尽,又补了两句:"要是中举人呢,给您刷层朱红漆,比县太爷的轿子还鲜亮;就算...就算只中个秀才..."他挠了挠后脑勺,"那...那给您换个新帽子?您这泥胎脑袋晒得都裂了,前儿我还瞧见麻雀在您帽檐下做窝呢!"
泥像还是那副笑模样,陈阿九却觉得后颈发凉——莫不是土地公嫌他许诺太轻?他越想越慌,刚要再开口,庙外突然放晴了。阳光从破门洞漏进来,照得泥像脸上的金漆首晃眼,倒像是真在冲他眨眼睛。
"罢了罢了!"陈阿九把破蒲团往怀里一揣,拔腿就往门外跑。可刚跑出两步,又猛地刹住脚。他摸着怀里那半块炊饼,想起上个月东头王二考了二十年秀才,至今还在村口替人写状纸;想起自家那三亩薄田,若中了秀才,明年租子能少两斗;想起昨夜在客栈里,隔壁床的老童生拍着他肩膀说"九哥必中"时,那手背上全是冻疮...
"要不...还是中举人吧?"陈阿九挠着耳朵往回走,"刷红漆多气派,县太爷见了都得叫声'陈先生'。"可刚走到庙门口,他又想起上个月看见县太爷的轿子,红绸子在太阳下晃得人睁不开眼,"那金漆...金漆在太阳下更亮啊!"
泥像的右手不知何时垂了下来,食指正对着供桌下的破瓦罐——那是陈阿九今早偷偷塞进去的三个铜板,说是给土地公买酒钱的。
"哎呦我的祖宗!"陈阿九突然跳起来,"您老莫不是显灵了?"他扑到供桌前,把铜板扒拉出来又塞回去,"这钱您收着买香烛,等我中了状元,给您盖三间大殿,再请个和尚天天给您念经!"
这次泥像的脑袋"吱呀"转了半寸,泥胎下巴"啪嗒"掉下来一块,正好砸在陈阿九脚边。
"哎呦喂!"陈阿九一屁股坐在地上,"您老莫吓我!我...我就中秀才还不行吗?新帽子!我明儿就去镇里扯两尺蓝布,给您缝个带翅儿的!"
泥像的泥胎手指动了动,缓缓指向庙后。陈阿九顺着看过去,只见墙根下堆着半筐新摘的枇杷,还沾着晨露——是他今早躲雨时,嫌树底下泥泞,随手往墙根一扔的。
"您老这是..."陈阿九盯着枇杷,突然福至心灵,"莫不是说,中秀才就行?"他捡起个枇杷咬了口,酸得龇牙咧嘴,"行!就中秀才!您等着,明儿我就去铁匠铺打个铜帽子,再找王婶子借点靛蓝染布,保准比县太爷的官帽还体面!"
泥像的嘴角似乎翘得更高了,泥胎下巴"咔"地又掉了一块,正好滚进陈阿九怀里。
是夜,陈阿九在破庙里打了个盹,梦见自己骑在马上游街,土地公正蹲在他脚边啃枇杷,泥胎脑袋上扣着顶歪歪扭扭的蓝布帽,帽檐下还沾着半块泥。
第二日放榜,陈阿九挤在人群里,盯着那红榜从头看到尾——"陈九,邑庠生(秀才)"。
他挠了挠头,突然咧嘴笑了。摸出怀里的三个铜板,又解下腰间的布带,往土地庙跑得比兔子还快。
等他喘着气冲进庙门,却见泥像头顶多了顶新帽子——青布缝的,帽檐绣着朵歪歪扭扭的牡丹,帽顶还沾着几根鸡毛。
"谁...谁给戴的?"陈阿九结结巴巴地问。
泥像的手指轻轻点了点供桌。陈阿九顺着看过去,只见供桌上摆着半块炊饼,还有张纸条,歪歪扭扭写着:"秀才公的新帽子,比金漆亮堂。"
纸条角落画着只歪嘴泥像,正冲他挤眼睛。
后来有人说,那破庙的泥像总在雨天自己戴帽子。也有人说,陈阿九后来中了举人,却再没提过刷红漆的事——他总说,土地公戴着蓝布帽的模样,比金漆泥像亲切多啦。
只是没人问过,那顶蓝布帽上的牡丹,到底是谁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