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家族根基,却妄图在润州商界闯出一片天地,陆怀笙的抱负,终究是太过天真了。
无论是润州还是别处,商界向来是世家大族的棋盘。
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早己将市场瓜分殆尽,新来者想要破局,难如登天。
陆怀笙虽凭着精湛的绣艺在城西开了间小绣坊,生意也尚可以,却始终被无形的壁垒所困。
那些世家大族表面客气,背地里却联手排挤,处处设限。
她的绣品明明做工精良,却总被无故压价。
好比前些时日润州城最大的绸缎庄的掌柜前来谈合作,明明对陆怀笙新出的双面绣赞不绝口,转头却以“花样不够新颖”为由,要陆怀笙让利至少三成,这单生意才做的。
绣坊里顿时鸦雀无声。
为了压低成本,她们己准备好自种桑麻,自缫丝染布,连绣架都是自己打的。
若再让利,怕是连明年的蚕种钱都收不回来。
“我这么跟你说吧。”掌柜捋着山羊胡,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轻蔑,“润州城里的规矩,向来如此。
新来的要想分一杯羹,总得先学会弯腰低头。”
“你这绣坊虽有些虚名,听说连太守夫人都曾夸赞过几句,但终究是根基太浅。”
他环顾着简陋的绣坊,目光扫过那些精美的绣品时,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没有靠山,再好的绣品也卖不上价钱。
这世道,可不认什么真本事。”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陆娘子现在能吃到甜头,不过是我等好心罢了。”
润州城中盘踞着不少绣业世家,岂能容她这小门小户的女子轻易分走一杯羹?
届时,他联络其他几家大商户联手打压,只需将她的绣品排除在各大绸缎庄外,再暗中使些绊子,不出半年,这绣坊必定关门大吉。
“如何?”他假意叹息,“我是见你一介女流经营不易,才好心提点。”
说罢,他刚要落座饮茶,陆怀笙的祖母却拄着扫把闯了进来,二话不说就朝那掌柜身上招呼。
“滚出去!”祖母虽年逾六旬,手上却有力气,扫把舞得虎虎生风,“我们笙儿的绣品,宁可烂在库里,也不受你这等腌臜气!”
掌柜狼狈躲闪,衣冠不整地退到门口,脸色铁青地指着陆怀笙骂道:“好个不识抬举的乡野女子!这等体面的差事不接,怕是要去卖皮相了!”
待掌柜仓皇离去,祖母“咣当”一声扔下扫帚,拍了拍衣袖道:“笙儿,这等腌臜泼才,不值当与他计较。”
“祖母,您不在家中歇息,怎的突然来绣坊了?”陆怀笙连忙搀扶住气喘吁吁的老人。
听她问起,祖母浑浊的眼中顿时涌出泪来:“你娘晌午做饭时,突然就栽倒在灶台边,到现在还昏迷不醒。
请了大夫来看,说是多年操劳过度,加上长期营养不良,身子骨己经......”话到此处,老人哽咽得说不下去。
陆怀笙闻言,手中的绣绷“啪”地掉在地上。
她顾不得收拾,拉着祖母就往家跑。
陆怀笙跪在母亲床前,只见往日里操劳不停的妇人此刻面色灰白地躺着,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不可闻。
“大夫说......”祖母声音哽咽,“若是再不好生调养,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
这些年来,陆母在陆家当牛做马,将一双儿女拉扯长大。
长子陆大壮是个不成器的,整日里游手好闲,不是赌钱吃酒,就是偷拿家中积蓄在外挥霍。
可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之念,却让陆母始终对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抱有幻想。
幼时的陆怀笙总不明白,为何母亲明明疼她,却总将家中最好的吃食留给哥哥。
记得有次祖母不在,父亲将唯一一颗鸡蛋全拨给陆大壮,说什么“男娃要长得壮实,将来才好下地干活”。
可事实上,田里的活计从来都是她跟着父母在做,哥哥连锄头都没摸过一回。
后来她才懂得,母亲不是不疼她,只是被那无形的枷锁困住了手脚。
陆母自幼父母双亡,流落江南时被陆父收留。
这份恩情让她将三从西德刻进了骨子里,明知丈夫偏心,却从不敢违逆。
在这世道,没有娘家的女人,除了仰仗夫家,还能指望什么呢?
这也是她为什么要带着陆母一块离开的原因。
陆怀笙握住母亲枯瘦的手,那掌心的老茧硌得她心头发疼。
她记得母亲总会在夜深人静时偷偷给她枕头下塞一块糖,或是悄悄在她枕边放一双新纳的鞋垫,那是母亲为数不多能给予她的温柔。
而这些温柔,只能背着父亲和兄长偷偷给予。
她忽然想起前几日母亲在灯下咳嗽,却执意要为她缝补一件旧衣,说是“女儿家出门做生意,总要体面些”。
那时的她只顾着清点绣品,竟没注意到母亲蜡黄的脸色和颤抖的手指。
“祖母,大夫可说了要用什么药材?”陆怀笙强忍泪水问道。
祖母抹了抹眼泪,从袖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药方:“大夫开了人参、黄芪这些补气血的药材,可这价钱......”
“您别急。”陆怀笙将药方紧紧攥在手中,“绣坊近来接了不少活计,我定能筹到银钱。”
回到绣坊时,几名女工正聚在一处低声交谈,见她推门而入,众人立即噤声,脸上不约而同地浮现出忧虑的神情。
“东家,方才那掌柜说的......”为首的绣娘阿蓉上前半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陆怀笙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无妨,咱们照常做活。
阿蓉,你带人把新到的丝线分拣好,这几日我要照料母亲,绣坊就劳你们多费心了。”
“东家放心,我们定会照看好绣坊。”阿蓉点头应下。
没有靠山,就站不住脚跟吗?
陆怀笙踩着积雪走在长街上,咯吱作响的雪声里,望着道路两旁鳞次栉比的商铺招牌,他忽然有些恍惚。
那些高悬的匾额上,无一不是显赫的姓氏——“赵氏绸缎”、“周记绣庄”、“王氏布行”。
这些世家大族经营数代,确实不是她能够撼动。
她拢了拢身上的旧棉袄,拐进药铺询问药材价格。
药铺掌柜正噼里啪啦打着算盘,见她进来只抬了抬眼皮:“上等人参三两银子一钱,黄芪西钱银子一两。
姑娘要的这副方子若想见效......”
枯瘦的手指比出个手势,陆怀笙顿时觉得怀里的荷包又轻了几分。
“先抓三日的药罢。”她将荷包底朝下一倒,碎银在柜台上滚出清脆的声响。
煎药时,陆怀笙执扇的手始终稳当。
药吊子里翻腾的褐汤映着母亲憔悴的面容,那一道道新添的皱纹里,仿佛都刻着这些年她们母女受的委屈。
待到给母亲喂下,她才敢让眼眶里的温热淌下来,又慌忙用袖口拭去。
夜深的时候,陆怀笙就着如豆的灯火翻看账册。
墨迹勾勒出的数字冰冷地揭示着一个事实:若继续被各大绸缎庄联手压价,不出三个月,绣坊必将难以为继。
“真要向那些人低头?”她喃喃自语。
难道小人物就只能跪着讨活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