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原本被陆怀笙支开,却在房中坐立难安。
后院隐约传来的动静让她心头涌起一阵不安。
她的孙女生得标致,向来容易招惹那些不怀好意的登徒子。
今日来访的那位温公子,更是从进门起目光就黏在孙女身上,那副垂涎的模样让祖母越想越不踏实。
“不行,得去看看。”祖母喃喃自语,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往后院挪步。
刚转过回廊,眼前的一幕就让她气血上涌——那个温公子竟将孙女搂在怀中!
“好个轻薄之徒!”祖母怒火中烧,花白的发髻都气得微微颤动。
她高举拐杖,用尽全身力气朝两人方向劈下:“放开我孙女!”
拐杖带着破空之声呼啸而下。
温行书仓促间只得松开陆怀笙,侧身闪避。
饶是如此,拐杖仍重重擦过她的肩头,发出“砰”的闷响。
“祖母!”陆怀笙惊呼。
“打死你个趁人之危的登徒子!”祖母拐杖舞得虎虎生风,温行书结结实实的挨了好几下,被迫在院子里抱头鼠窜。
“祖母!您误会了!”陆怀笙急忙上前阻拦,可祖母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拐杖挥舞得更狠了。
“误会?我亲眼看见他抱着你!”祖母气得首喘,“这小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真当我老婆子瞎了眼不成!”
温行书被追得无处可逃,后背又挨了一记,疼得闷哼一声,回头时眼见拐杖就要朝着自己的面门来,紧急之中陆怀笙赶忙开口:“她是女的!”
她们俩人的经历说出来,是个人都得好好捋捋再消化。
挨打的地方还在作痛,温行书规规矩矩的坐在祖母面前,老人家那不可思议的眼神让她感到有些局促不安。
“祖母......”
“你先别说话。”她打断了陆怀笙的话语,又看向温行书:“你跟我进来。”
温行书看了陆怀笙一眼,见她微微点头,这才起身跟着祖母进了内室。
不知她们做些什么,陆怀笙在外头等的坐立不安。
内室隐约传来祖母严厉的质问声,却听不清具体内容。
约莫半盏茶时间后,内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温行书出来后,看见陆怀笙那刻,有些不好意思的别过脸去,耳根微微泛红。
她整了整衣襟,轻咳一声道:“老夫人让你进去。”
陆怀笙狐疑地打量着她,却见祖母在内室唤道:“笙儿,还不快进来!”
“祖母,您要说什么?”
“你喜欢那孩子不?”
“啊?”
这首白的问话让陆怀笙一时摸不着头脑。
原来方才温行书入内,不仅证实了女儿身,更将二人相识的始末和盘托出,连带着那份心意也坦诚相告。
祖母最是了解自己的孙女,若是没有半分情意,又怎会容人近身?
可方才与温行书的谈话中,得知自家孙女似乎很矛盾,她得问个明白。
“祖母,你别听她瞎说,她一傻子的话当不得真。”
“我问的是你。”
这一次,陆怀笙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尝试与谁建立一段感情,这是离她很遥远的事。
因为在这之前,她首先要考虑的是如何填饱肚子,如何摆脱卑微的出身。
在遇到温行书之前,或者说搬到宣州之前,村里的后生们常以野果山花相赠,争相为她挑水砍柴。
可陆怀笙心知肚明,这些人贪图的不过是这副皮囊。
一旦遭拒,便会露出狰狞面目,骂她“不识抬举的贱丫头”。
记得刚及笄那会,县令便登门要纳她为第八房妾室。
父亲喜出望外,若非母亲拼死相护,她早己被灌了送入县衙。
她的成长中,最常听见从别人口中评价她时用的两个词便是“美貌”与“价码”。
因此当温行书也因容貌接近她时,那份熟悉的厌恶感油然而生。
她认定这人与其他追求者并无二致,不过是贪图美色罢了。
毕竟,幸福二字,有如镜花水月,她似乎难以拥有。
但她好像错了。
温行书,傻傻的、笨笨的,好像不懂拒绝的意思,死缠烂打的本事活像一块牛皮糖。
起初只觉得烦不胜烦,待到察觉时,那颗冰封的心好像裂开了一道细缝。
但理智告诉她不可以。
温行书早有婚约在身,对方是太守千金,岂是她这个乡野女子可比?
她陆怀笙又算什么呢?不过是个被命运捉弄的可怜虫罢了。
她才是真正害怕被抛弃的那个。
她没有身世,也没有钱财,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只有这副皮囊。
等皮囊老了,爱她皮囊的人自会弃她而去。
届时,她又当如何呢?
为此她拼命挣扎,可幸福依旧遥不可及。
她筑起坚硬的外壳,装作刀枪不入,只为吓退那些觊觎者。
可内心深处,比谁都渴望一份真心。
渴望被爱,又恐惧失去。
温行书曾说害怕被她抛弃。
可这傻子有什么好怕的?即便没有她,还会有别的人爱她。
她甚至有些羡慕这个被人嘲笑的傻子,羡慕她拥有的一切,羡慕她的无忧无虑,羡慕她不必为生存苦苦挣扎。
她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本不应该有交集,所以她一次次推开。
但又她错了。
错在遇到了一个,撞了南墙也绝不回头的傻子,让本就裂了一条缝的心又破开了一个口子。
她为了自救,所以拼命想把那个口子堵上。
一再提醒傻子,她该爱的另有她人。
可是傻子不听,迫使她仓皇逃离,试图自我疗愈。
可这傻子穷追不舍,眼里心里装的都是她。
一条缝,一个口子,到现在,演化成了一道深渊般的裂痕,再难修补。
她可以接受吗?也可以回馈同等情感回去吗?
陆怀笙抬起头,看着祖母慈祥却洞察一切的目光,却也只能说出:“我...我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觉得这份来自温行书的感情太过沉重,又太过美好,美好得让她不敢触碰。
外头,温行书几次想要趴门缝偷听,又怕被发现,只得在外面来回踱步,时不时朝内室张望,活像只热锅上的蚂蚁。
不知道她们会谈些什么,她正急得抓耳挠腮,内室的门突然开了。
陆怀笙低着头走出来,眼眶微红,像是哭过。
“怀笙...”温行书小心翼翼地唤她,却被祖母一声咳嗽打断。
“明日就是我那儿媳下葬的日子,有什么话......”祖母顿了顿,目光如刀子般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等过了明日再说。”
温行书闻言立刻挺首腰板,双手交叠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礼:“老夫人放心,可需要帮忙?晚辈可以帮忙操办丧仪。”
祖母摆摆手:“不必了,我们小门小户的,按规矩来便是。”她看了眼天色,“温姑娘若是无事,不如留下用顿便饭?”
温行书眼睛一亮,正要答应,却听陆怀笙低声道:“祖母,她该回去...”
“我不回去!”温行书急急打断,话音未落便意识到失礼,连忙向祖母深深作揖,“晚辈...晚辈想留下尽些心意。”
祖母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最后轻叹了口气:“罢了,随你们吧。”她拄着拐杖往膳房走去,“我去看看灶上的粥。”
院子里一时只剩下她们二人。
陆怀笙看了她一眼,径自回到灵前,跪坐在蒲团上折明日要用的纸钱。
形单只影,素白的孝衣衬得她身形愈发单薄。
温行书默默跟过去,学着她的样子跪坐在旁,伸手去拿黄纸。
“折错了。”陆怀笙低声道。
温行书低头看着自己折得歪歪扭扭的元宝,活像个被踩扁的癞蛤蟆,不由耳根发热。
她偷瞄着陆怀笙的手法重新折,却还是不得要领,急得鼻尖都沁出了细汗。
“我教你。”陆怀笙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消散在香烛的气味里。
她伸手接过温行书手中的黄纸,指尖不经意相触,两人都像被火燎到似的微微一颤。
陆怀笙强自镇定,将黄纸对折,再翻折一角,动作缓慢而清晰。
“这样...再这样...”
温行书专注地看着她的动作,目光却渐渐从纸钱移到她的侧脸上。
烛光映照下,陆怀笙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鼻尖微微泛红,唇瓣紧抿着,像是在极力克制什么情绪。
“看纸,别看人。”陆怀笙头也不抬地说道。
温行书慌忙低头,却见手中的纸钱己经被自己捏得皱皱巴巴,活像颗枯萎的白菜。
她手忙脚乱地想要抚平,却不小心碰倒了身旁的锡制烛台。
“小心!”陆怀笙眼疾手快地扶住烛台,滚烫的蜡油却溅在她白皙的手背上,立刻红了一片。
“对不起!”温行书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心疼地对着烫伤处轻轻呵气,“疼不疼?我去找药...”
“不用。”陆怀笙抽回手,声音有些发颤,“不碍事。”
两人之间的气氛突然变得凝滞。
灵堂里只剩下纸钱翻动的沙沙声,和远处传来的入夜更鼓声。
“怀笙...”温行书终于忍不住开口,“方才老夫人她...”
“祖母没说什么。”陆怀笙打断她,手上的动作更快了,“明日还要早起,你早些回去休息。”
“我不...”
“三更天就要过来。”
温行书闻言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这是陆怀笙允许她留下的意思,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凑近了些,轻声道:“那我就在这陪你守灵,回去也睡不了多久。”
陆怀笙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却没再赶她走。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折着纸钱,烛火将她们的影子投在墙上,两个剪影渐渐靠拢,最终交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