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妙雪在帘内无声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哦?二嫂请讲。”
康氏深吸一口气,将自家那个不成器的亲弟弟康宝恩的烂摊子倒了出来。
康氏这些年为了这个弟弟,明里暗里不知填补了多少窟窿,每次都是“最后一次”,每次都有下一次。这次数额实在太大,她自己的私房早己掏空,娘家也无力再填。思来想去,整个普陀山上,能立刻拿出这么大笔现钱的,似乎只有这位“娘家豪富”的六弟妹了。
“弟妹……”康氏的声音带着哀求,“嫂子知道这数目不小,实在是……实在是被逼无奈了。只求弟妹暂借周转,待回府城,嫂子定当设法尽快归还!”
帘内沉默了片刻,徐妙雪的声音才慢悠悠地响起,带着市侩的精明:“二嫂开口,按说弟妹不该推辞。不过嘛……”她刻意拖长了调子,“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何况是这么大笔银子?借钱可以,但这利钱,咱们得先说明白。”
康氏心中升起一丝希望:“自然,自然!弟妹说个章程。”
徐妙雪的声音清晰而市侩地穿透竹帘:“按我娘家在老家放印子钱的规矩,这应急的短贷,月利是八分(即8%)。看在一家人的份上,我给二嫂算六分利(月利6%)。三千两,借期一个月,到期连本带利需还三千一百八十两。若是逾期……利滚利,月息再加一分。”
“六分利?!”康氏失声惊呼,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这分明是市井放高利贷的盘剥!比官定最高月利三分高出一倍!她强压着怒火,“弟妹,这……这利息是否太高了些?我们毕竟是一家人……”
“一家人?”帘内的徐妙雪泫然泣下,“二嫂现在说是一家人了?裴家将我当成一家人了吗?就因一个‘邪祟’名头,就将我软禁在那方寸之地,不得参与法会,形同囚犯……如今要用到我的银子了,倒记起是一家人了?二嫂,这话你自己信吗?”
康氏哑口无言。
她自己都知道,没一点可冤的,她平日里就是看不上这个暴发户出身的六弟妹,她还以为自己装得好,这个傻子不知道。
徐妙雪用力一吸鼻子,抹了把眼泪,继续道:“话说回来二嫂,这利息真不算高。我爹在老家放给那些泥腿子的印子钱,月利都是一钱(10%)起!我这可是看在您是我二嫂的面子上打了折的!再说了……物以稀为贵。”
裴二奶奶听出话里几分小家子气的市侩。
“这普陀山孤悬海外,除了我,您还能立刻找谁拿出三千两现银?那些地痞可还在外头等着呢,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康氏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紧紧攥着帕子,指节发白。她既羞愤于徐妙雪的刻薄市侩,更被那赤裸裸的现实堵得哑口无言。是啊,岛上谁还能立刻拿出这么多钱?可这高利贷一旦沾上,以她弟弟的德行,怕是永无翻身之日了!
“你……你……”康氏气得说不出完整的话,胸脯剧烈起伏。最终,羞愤、无奈与交织在一起,她猛地一跺脚,连告辞的话都忘了说,转身拂袖而去。
康氏怒气冲冲地踏出精舍小院的门垛,一头撞上正立于墙下的楚夫人。
两人面面相觑,空气瞬间凝固。康氏脸上还残留着被徐妙雪羞辱后的涨红,此刻更添几分尴尬。
楚夫人解释道:“裴二奶奶,我……我本是想来探望六奶奶,不知院中还有客……”
康氏知道楚夫人什么都听到了。
她顿时如芒在背。她方才被一个乡下来的暴发户羞辱得体无完肤,现在又在这个满身铜臭、抛头露面的寡妇面前露出窘态。仅剩的自尊让她抬脚就要离开,连基本的礼节都顾不上了。
"裴二奶奶请留步。"
楚夫人清越的嗓音让康氏脚步一顿。
楚夫人上前轻声道:“方才无意听闻二奶奶急需用度。若不嫌弃,我这里有些闲钱,可暂解燃眉之急。”
康氏愣住了。
她都忘了,普陀山还有这么一个大财主——楚夫人可是宁波府最大的钱庄东家。
其实家家户户都有钱财短手的时候,不过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开这个口子私底下去问楚夫人借钱,所以康氏根本没有想到这个人。
但楚夫人现在伸出的援手……实在太了。她哪还有选择?现在离开,也只能是低三下西向别人借钱,要么撒手不管,可娘家颜面受损,她亦一损俱损,无论哪条都是死路。
可宁波府贵女圈的规矩,是不许与楚夫人打交道。一个寡妇,怎么能抛头露面做生意,还赚这么多钱呢?这是大忌讳!
康氏犹豫不决。
楚夫人轻叹口气,握住裴二奶奶发抖的手:“做女子的难处,我比谁都清楚,又要当夫家好儿媳,又要当娘家好女儿,还得是个小辈们的好主母——裴二奶奶您己经做得很好了。您出身高门大族,诗礼传家,妹妹岂能让那些市井无赖折辱您?”
这句话首击康氏心坎。她想起这些年为弟弟收拾烂摊子的委屈,想起方才徐妙雪刻薄的嘴脸,再看着眼前这个被贵女圈排挤嘲笑这么多年的女子,此刻竟以德报怨,她眼眶不自觉发热,这份感动来得更强烈了。
不过,康氏仍是心有顾虑。
“那利钱……”
“说这些就见外了,”楚夫人摇头,发间那支不张扬的素簪在阳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钱财本是身外物,能解二奶奶之忧,才是它的造化。”
康氏再也绷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了,方才所受的屈辱在这一刻都被抚平,她忽然想起传闻中说楚夫人是菩萨身边的仙子下凡,再仔细看她,好像真的有些慈悲相!
“楚夫人大恩……”康氏哽咽着行礼。
楚夫人虚扶一把,温声道:“裴二奶奶多礼了,快随我来支钱吧。”
两人一同离开。
离开院落时,楚夫人回头深深望了一眼,精舍的窗户似被人支起一角,隐约可见拂动的衣衫。
*
暮色中的普陀山笼罩在袅袅香火之中,善男信女往来如织,却各自怀揣着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那些隐秘的耳语、盘算的私心,又岂能尽数落入徐妙雪的耳中?
方才那片竹林,又来了新的私语者。
一男,一女。
“佩青,你想好了吗?”
竹影婆娑中,说话的人是郑意书,言语中颇有焦灼。
“我可以跟你成亲。”回答的人是程开绶。
郑意书泫然泪下:“那我肚子里的孩子……”
“我会将他视如己出,抚养——但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只要我能做到,我在所不辞。”
“郑家要准备一笔丰厚的嫁妆,并且要你的兄长——郑应章,亲自为你打造嫁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