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的时间。
这个时间,不长,不短。
它足够让一个人从生到死。
也足够让一个家族,从云端,跌入尘埃。
主院里,没有人说话。
只有远处火场传来的,木梁断裂的“噼啪”声。
还有静室里,萧威远喉咙中,那越来越微弱的,拉风箱般的喘息。
这两道声音,交织在一起,成了催命的鼓点。
敲在每个萧家人的心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个坐在石阶上的瘦小身影。
他像一尊,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肮脏的雕像。
安静,却散发着让灵魂冻结的寒意。
他就是天平。
一端,是萧家的百年基业,是家主的性命。
另一端,是一块冰冷的,代表着荣耀与传承的木牌。
“荒唐!”
萧伯言的声音,撕裂了这片死寂。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狼,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萧凡。
“你们都瞎了吗!都被猪油蒙了心吗!”
他指着萧凡,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这不过是个小杂种的疯言疯语!他凭什么!”
“就凭他装神弄鬼,碰碎了一块烂瓦片?”
“就凭他说了几句不知所谓的疯话?”
“我萧家,立足青阳城百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今天要被一个废物,吓破了胆?!”
他的声音,充满了煽动性。
一些原本己经动摇的族人,脸上又露出了犹豫之色。
是啊。
这太不真实了。
那个任人欺凌的瘟童子,怎么可能,拥有这等毁天灭地的力量?
或许……真的是巧合?是妖人作祟,而他,只是恰好跳出来,狐假虎威?
萧伯言见状,心中稍定。
他要的,就是这丝怀疑。
只要怀疑的种子还在,他就能把局面,拉回自己的掌控之中。
“大哥!”他转向萧仲和,声色俱厉,“你是一家之主!怎能如此糊涂!”
“那块牌位,是母亲的牌位!是我们这一脉执掌萧家的根基!交出去,就等于向全族承认,我们无能!我们败了!”
“到那时,人心散了,我们这一房,还拿什么立足!”
萧仲和的身体,剧烈地一震。
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萧伯言的话,句句诛心。
他说的,是事实。
交出牌位,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那你说,怎么办!”萧仲和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充满了绝望。
“威远他……他快不行了!”
“火……火还在烧!”
“怎么办?”萧伯言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很简单!”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萧凡。
“拿下他!把他给我绑起来!用烧红的烙铁,撬开他的嘴!我就不信,他骨头有多硬!”
“他背后,一定有人!只要审出来,一切,迎刃而解!”
“动手!”
他一声令下。
几个平日里,唯他马首是瞻的护卫,对视一眼,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他们脸上,也带着恐惧。
可萧伯言积威己久,他们不敢不从。
“我看谁敢。”
一个清冷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是萧晴雪。
她依旧站在萧凡的不远处,像一尊,冰雕的守护神。
“二叔。”
她看着萧伯言,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温顺,只有一片,让人心悸的冰冷。
“你的意思是,我父亲的命,我萧家库房的百年积蓄,都比不上你撬开他嘴的欲望,重要?”
“你!”萧伯言语塞。
这顶帽子,扣得太大了。
他不能承认。
“晴雪!你不要混淆视听!”他怒喝道,“我这是为了萧家的长远计!是为了揪出幕后黑手!”
“幕后黑手?”萧晴雪轻轻一笑。
那笑容,让萧伯言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
“二叔,你这么急着,想让他开口。”
“是想让他,说出你想听的话?”
“还是怕他,说出你不想听的话?”
萧伯-言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一条毒蛇,盯上了。
这个侄女,每一句话,都像刀子,精准地,扎向他最隐秘的角落。
“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有没有胡说,二叔心里,最清楚。”萧晴雪收敛了笑容,声音,恢复了平静。
她不再理会脸色铁青的萧伯言。
她转向那些,蠢蠢欲动的护卫。
“你们,可以试试。”
“看看是你们的刀快,还是我父亲的命,断得快。”
“看看你们抓到他之后,那场火,是会灭,还是会烧得,更旺。”
那几个护卫的动作,僵住了。
他们握着刀柄的手,渗出了冷汗。
是啊。
万一……
万一大小姐说的是真的呢?
这个赌,他们赌不起。
赌注,是整个萧家。
就在这时。
“报——!!”
又一个家丁,屁滚尿流地冲了进来。
他甚至来不及行礼,就扑倒在地,声音里,带着哭腔。
“大长老!二爷!不好了!”
“丹房……丹房那边也出事了!”
“什么?!”白发丹师浑身一颤,一把揪住那个家丁。
“丹房怎么了!那里离火场远得很!”
“不是火!”家丁惊恐地大喊,“是……是药材!”
“所有……所有放在木架上的药材,不管是百年的人参,还是刚采的草药,全都……全都枯萎了!变成了粉末!”
“还有……还有那些玉盒里封存的丹药,也都……也都失去了灵光,变成了一堆,灰色的石头!”
“完了……全完了……”
家丁的话,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如果说,库房失火,烧的是“财”。
那么丹房被毁,断的就是“命”!
那是一个家族,疗伤续命的根本!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投向了那个坐在石阶上的身影。
他甚至,没有动一下。
可他的力量,却像无形的瘟疫,己经蔓延到了,家族的每一个角落。
“怪物……”
白发丹师喃喃自语,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他看着萧凡的眼神,像是看着,行走于人间的神明,或者说,魔神。
这种,隔空取物,不,隔空毁物的手段,己经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
萧伯言的脸,彻底失去了血色。
他最后的侥幸,被这噩耗,击得粉碎。
他终于明白。
他面对的,不是一个可以威胁,可以审问的“人”。
而是一种,他无法理解,无法对抗的,“规则”。
一种,名为“灾厄”的规则。
“香……”
一个长老,颤抖着,指向院中那根,用来计时的线香。
那根香,己经烧到了尽头。
只剩下,最后一小截。
猩红的火点,在夜风中,明灭不定。
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大哥!”
“大长老!”
“您快拿个主意吧!”
所有的压力,在这一刻,全部,汇聚到了萧仲和的身上。
那些旁支的长老,管事,一个个围了上来,眼神里,充满了哀求与恐慌。
牌位是主家的荣耀。
可他们的田产,他们的铺子,他们的身家性命,都和萧家这艘大船,绑在一起!
船要是沉了,荣耀,还有什么用?
“滚开!”
萧仲和一声怒吼,声浪,将围上来的人,震退了好几步。
他高大的身躯,在火光下,剧烈地起伏着。
他的双眼,布满了血丝。
一边,是列祖列宗的牌位,是家族的脸面。
另一边,是奄奄一息的儿子,是即将崩塌的基业。
这个选择,太难了。
难得,像要活生生,撕开他的灵魂。
他猛地,转过头,死死地盯着萧凡。
那眼神,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你……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嘶吼着。
“你母亲的牌位,早就……早就被你那个孽畜父亲,亲手烧了!你不知道吗!”
“你折辱萧家,有何意义!”
这个问题,让一首平静的萧晴雪,都微微一怔。
她也想知道。
牌位,早就没了。
他要的,到底是什么?
石阶上,那个蜷缩的身影,终于,动了。
萧凡,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越过暴怒的萧仲和,看向他身后,那间供奉着萧家列祖列宗的,祠堂。
“烧了?”
他沙哑的声音,响起。
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
“我知道。”
“我当然知道,他烧了。”
“可你们,不知道。”
萧凡站起身。
他瘦小的身体,在众人眼中,却仿佛,在不断拔高。
“我要的,不是那块木头。”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惊雷,在每个人耳边炸响。
“我要的,是你们,把他,亲手,再立回去。”
“我要你们,萧家的所有人,对着一块新的牌位,磕头。”
“我要你们,把欠我母亲的荣耀,当着青阳城所有人的面,还回来。”
“我要的,是你们的……屈服。”
轰!
萧仲和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明白了。
他彻底明白了。
这个孽障,要的不是牌位。
他要的,是诛心!
他要萧家,跪下!
他要萧威远,跪下!
他要整个家族,为当年的事,付出最惨痛,最屈辱的代价!
“你……做……梦!”
萧仲-和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从牙缝里,迸出血来。
“噗。”
一声轻响。
那根线香,最后的火星,熄灭了。
一缕青烟,袅袅升起,然后,散在夜风里。
时间,到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
“呃啊——!”
静室里,传来萧威远一声,不似人声的痛苦嘶吼。
紧接着。
“轰隆——!!!”
远方的火场,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像是一座山,塌了。
一个浑身被熏得漆黑的护卫头领,连滚带爬地跑进来,脸上,是世界末日般的绝望。
“塌了……塌了!”
“库房主 vault……塌了!”
“所有的东西……全完了!!”
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主院里,一片死寂。
只能听到,众人粗重的,绝望的喘息。
萧凡,看着他们。
看着那一张张,扭曲的,死灰色的脸。
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转过身,准备,离开。
他给过机会了。
是他们,自己,没有珍惜。
这场游戏,该结束了。
“站……住……”
一个,苍老,嘶哑,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的声音,响起。
是萧仲和。
他看着萧凡的背影,那高大的身躯,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猛地,佝偻了下去。
他脸上的愤怒,挣扎,不甘,在这一刻,全都,碎了。
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败。
他像是,一瞬间,老了几十岁。
“我答应你。”
他闭上眼,两行浑浊的老泪,从眼角,滑落。
“我答应你。”
他重复了一遍,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刀,在自己心上刻。
“去……”
“去祠堂……”
“重立……主母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