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拿着招待所同志给的信,摸黑来到这间小招待所,这里只有一个中年女同志值守,一脸倦意地说:
“女同志和另一个女房客睡一间,男同志……”
沈爷爷忙笑说:“我俩睡一间没问题。”
对方哼一声:“没空房,你俩得跟另外一个男房客,三人睡一间。”
“一块钱一晚,包含一顿早饭。住不住?”
最后三个字语气极重,让三人皆是精神一振,丁启忙掏证明信和钱:“住、住,麻烦同志了。”
这年头国营饭店贴的是‘禁止殴打顾客’,招待所这类地方的工作人员,更是鼻孔朝天,更何况他们三个是卫生所这种小单位的人,想住独间是不可能的。
女同志麻木地重复着条例:“十点熄灯,禁止外出啊!被当氓流抓住,我们可不管。
厕所用完清理好,弄脏了要赔钱。热水自己打……”
她说一句丁启应一句,先到男客的房间,婧姝忙将爷爷的行李递给他,别有深意地说:“爷爷记得吃药,铝壶里有热水。”
其实她在药包里放了肉脯和红糖,白天转了几道车,晚饭到现在都没吃,爷爷肯定饿了。
她忙问女同志:“还有晚饭吗?”
女同志冷漠地说:“可以给你们下碗面条,三毛一碗。”
丁启轻叹一声,又拿出钱包,认真地数了九毛递上:“麻烦了。”
婧姝从门缝里看了一眼房间,见有三张小床便放心了,她诚恳地对丁启说:“丁大哥,麻烦您照顾我爷爷了。”
丁启摆着手:“这是应该的。”
到了女客的房间,女同志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回应声,她这才推门进去。指着一个空床铺:“你睡这。”
房间很窄,两个床之间隔了一个小小的床头柜,另外每个床边放了把椅子,靠门的地方是一个洗脸架和两个红瓷盆,再无别的东西。
墙壁贴着泛黄的旧报纸,庆幸的是没有霉味,床单被褥也算干净。
女同志离开,另一个女房客笑着对婧姝说:“你们也找了很久的招待所吧?因为地震,还能住人的招待所不多。大多成了危房。”
婧姝看向她,年约二十,长着一张好看的鹅蛋脸,水汪汪的大眼睛,眉梢眼底带着妩媚和欢喜,扎头发的还是红缎子头花,一头乌发梳的油亮。
好漂亮!婧姝不禁多看了她两眼,把她的害羞了:“你这样首勾勾地盯着我做什么?”
婧姝忙尴尬地道:“你太好看了,像个新娘子。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她己经很久没敢这样看人了,多是垂眸敛目,生怕与人视线相交,对方就会唾她“资本家的大小姐”、“下放分子”。
女房客噗呲一声笑了:“你真有趣,我叫李素秋。是研究所的,要去琴岛。你呢?”
婧姝低声道:“我叫沈婧姝,是,是卫生所的,要去海南。”
“海南啊!好远呢,听说那边常有时疫,你要小心些。”
婧姝朝她微微一笑:“我带了药的。”
对方突然脸红红的,坐到婧姝身边,低声道:“其实你有一点说对了。”
婧姝一怔:“什么?”
李素秋的脸更红了:“我确实还是新娘子,我才结婚半个月,就和我家那口子一起调动到琴岛。”
婧姝疑惑:“你们为什么不住一间?”
李素秋突然捂着脸笑了起来:“我家那口子是个憨货,他把结婚证明给忘家里了!”
婧姝也笑了起来:“他今晚该不会和我爷爷睡吧?”
两人相视一望,都掩嘴笑了起来。这一笑让婧姝彻底放心了, 她真怕遇到奇怪的‘舍友’,虽然只住一晚。
李素秋的性格很好,没有问婧姝私人问题,甚至没问她是不是知青?
估计她也想到,这么年轻的女孩被调到海南,要么是下放分子,要么就是知青,怕触及婧姝的伤心事吧?
婧姝同样也没问她的私事,既然是在科研所工作,却住这么简陋的招待所,说明她或者她的丈夫,同样受到这场大运动的波及。
招待所的女同志送来面,还真别说,虽然是高梁米面条,但老大一黄瓷碗,配的芝麻叶和一勺辣椒面。
婧姝本来因为坐车坐的不舒服,一点食欲都没有,可看到这碗面,也觉得饥肠辘辘。
上一顿饭还是在县城卫生所蹭的食堂,可她吃不完这么大一碗啊!本想端去分给爷爷和丁启,看着李素秋,决定和她分着吃。
李素秋开始是拒绝的,婧姝笑说自己吃不完,她不帮忙就是浪费。
这年头几乎七口都处于一种‘饥饿’状态,这种状态就是,任何时候有食物都能吃得进去,特别是年轻人,好像从没吃饱过一样。
李素秋不好意思地接过婧姝分的半碗面,她从自己的行李袋中拿出一瓶酱,给婧姝倒了一些:
“尝尝,我婆婆做的豆酱,配面条吃最有味。”
吃完面打水洗漱,只能洗脸和脚,婧姝想到要在火车上待几天,肯定不方便,便又另外打了盆热水,去卫生间擦擦身体。
因为她打了两次热水,招待所的女同志脸更臭了,提醒她:“用过公用卫生间要清理干净!”
不管这一天有多劳累,但想到是在离开这个地方,彻底跟下放分子这个身份撇清,婧姝就一点心里很轻松。
躺到床上的时候,硬板床咯咯作响,但被子有太阳的味道,谷糠枕头也很舒服。
比起在石子村的住宿环境,这己经是天差地别了。灯一熄,她很快就睡着了。
翌日她比李素秋先醒,从窗帘一角看向窗外,雾蒙蒙整个城市都看不太清。
但是能看到的地方,都有地震后的痕迹,还完好的墙上写着激励人心的标语。
地震只是一瞬间,但被毁去的城市却要很多年才能恢复原貌。
早饭是红薯糙米粥,配的酸菜。丁启说要赶紧去火车站,只有人等车没有车等人。
他们把一碟酸菜分了,冷酸菜搅在热粥里,瞬间变温,吃的更快。
李素秋的丈夫果然是跟沈爷爷和丁启住一屋的,名叫王志刚,是个很斯文的知识青年。
他话不多,只朝三人点点头。五人一起赶往火车站的,路上李素秋给婧姝留了她的地址:“有时间写信给我。”
她送了婧姝一本全新的笔记本,婧姝回赠她一条素色丝巾:“琴岛风大,注意保暖。”
李素秋一摸就知道这料子非同一般,但她没有拒绝,只是感激地道谢:“有缘再见。”
因为是坐不同班次,到了火车站五人就分开了。沈爷爷低声道:“这夫妻俩都不是一般人。”
丁启点头说:“他们那单位,一般人也进不去。没想到这样的人才,也受到波及。”
婧姝轻叹一声:“都不容易啊!”
这就是历史的浪潮滚滚而来,任你是什么身份什么人,巨浪砸下来的时候都无法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