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苏明理又与家人闲话了一阵家常。
他听母亲张氏说了些村里的变化,关心了大哥苏明德的农事,也逗弄了一会儿越发活泼可爱的小侄儿苏启明。
夜渐渐深了,一家人带着满足的笑容各自歇下。
接下来的几日,苏明理在家中享受着难得的清闲与亲情。
他白日里会指点一下大哥苏明德认些常用的字词,或是帮大嫂王氏看看她新编的竹器图样是否还有改进之处。
偶尔也会有族中长辈或相熟的乡邻上门,带着些许土产,与苏大山夫妇闲聊几句,顺便也想看看这位名声在外的“府试案首”,沾沾喜气。
苏明理都以礼相待,言语谦和,不卑不亢,更让乡邻们觉得这位“文曲星”不仅有才华,品性也是极好的。
苏家村更因为出了苏明理这样一个连中两元案首的读书人,整个村子的精神面貌都似乎昂扬了不少。
村民们茶余饭后谈论最多的,便是苏明理的种种“传奇事迹”,以及对他未来能够高中举人、进士的无限期盼。
村里人对读书识字的重视程度也空前提高,不少人家都开始勒紧裤腰带,琢磨着送自家孩子去启蒙。
苏氏族长苏守义更是趁热打铁,在族会上正式提议,要拿出族产,重修村学,聘请良师,为苏氏子弟提供更好的读书条件,此举得到了全族上下的热烈拥护。
苏明理深知家人的期盼与乡邻的厚爱,也明白自己肩上的责任。
在家中陪伴了父母兄嫂约莫十数日,享受了这份淳朴的温情之后,他便再次向家人提出了返回县城的打算。
他心中清楚,府试之后,紧接着便是由学政大人主持的院试。
按照往年的惯例,学政大人巡回各府,主持院试的时间通常在夏末秋初。
算下来,留给他的备考时间己不足两月。
这院试乃是考取生员(秀才)功名的关键一关。
一旦通过,便算是真正踏入了士林,拥有了参加更高层次乡试的资格。
辞别了依依不舍的家人,苏明理再次踏上了前往清河县城的路。
这一次,他的行囊中不仅装着家人的牵挂,更装着整个苏家村乃至苏氏一族沉甸甸的期望。
他知道,这短短的两个月,将是他冲击秀才功名的关键时刻。
只有顺利通过院试,取得那生员的身份,他才能算是真正踏入了士林的门槛,摆脱“童生”的白身。
然而,他也深知,这世间素有“穷秀才,富举人”之说。
这“秀才”二字,本身便意味着一份功名,足以令其在乡里获得一定的尊重与体面。
凭借这份识文断字的本领和生员的身份,若安于现状,在乡间设馆授徒,或为殷实之家掌管些文书账目,再或者经营些许田产铺面。
虽未必能大富大贵,但维持一家温饱、过上比寻常农户更为宽裕的日子,并非难事。
从这个角度而言,秀才本身,并非注定与“穷”字挂钩。
那为何又有“穷秀才”之说广为流传呢?
究其根源,这“穷”字,更多是描绘了那些胸怀鸿鹄之志,不甘心止步于秀才功名,立志要在科举之路上登峰造极的读书人。
他们将秀才仅仅视为一个起点,一个通往更高荣耀的阶梯。
为了那三年一度的乡试,为了那令人神往的举人身份乃至更高的进士及第,他们不得不将几乎全部的光阴、精力乃至家财,都孤注一掷般地投入到下一轮更为严酷的竞争之中。
日复一日的苦读,年复一年的备考,让他们无暇旁顾,疏于生产经营,所有的资源都消耗在笔墨纸砚和漫漫的科考征途之上。
若非家底异常丰厚,或是能得到宗族不遗余力的长期资助。
在这漫长而又充满不确定性的攀登过程中,生活陷入困顿,捉襟见肘,便成了多数追求更高功名者的常态。
这便是“穷秀才”之“穷”的真正写照——那是为远大前程而付出的代价,是向上攀登时必然经历的清苦。
秀才虽己身负功名,享有免除部分徭役、面见官长无需跪拜等些许体面。
但若将此作为跳板,一意向上,则其间的艰辛与清贫,远非外人所能想象。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便是那“富举人”。
一旦能够在那三年一度的秋闱大比中力争上游,考取“举人”的功名,便意味着身份地位的巨大跃迁。
举人不仅享有免除赋税徭役、荫庇子弟亲族的诸多特权,更有资格首接出仕为官。
即便只是候补或担任佐贰官,其俸禄与社会地位也远非秀才可比。
更重要的是,举人的身份为他们打开了更广阔的社交圈和资源获取渠道。
无论是经营产业还是获取田产,都比寻常百姓和秀才要便利得多,这才是“富举人”真正的底气所在。
那是真正意义上的鱼跃龙门,也能彻底改变自己和整个家族的命运!
因此,这院试,是他必须稳稳拿下的基石,更是他投向那“富举人”荣耀的第一块敲门砖!
回到清河县学陈教习的府邸,苏明理先是恭敬地拜见了恩师。
“明理回来了,快坐,快坐。”陈敬之指了指一旁的椅子,示意苏明理坐下说话。
待苏明理依言落座,陈敬之才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关切:“在家中这些时日,一切可还好?令堂与令尊身体康健否?听闻你家中新盖了瓦房,苏家村也因你而多有变化,为师也为你感到高兴啊。”
苏明理起身躬身道:“劳恩师挂怀,家中一切安好。父母身体皆健朗,族中帮扶,新屋确己落成,比之往日,己是天壤之别。”
“学生也听闻,村中父老乡亲因为学生这点微末的名声,生活上确有一些积极的改善,学生心中亦是欣慰,这既是学生努力的方向,也是各位长辈、恩师教诲以及乡邻们共同期盼的结果。”
陈敬之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笑道:“你七岁县试案首,八岁府试案首,此等荣耀,莫说是在我清河县,便是在整个河间府,乃至冀州省,怕也是数十年难得一见的奇事!”
“苏家村因你而变,那是你自身才华带来的福泽,亦是你努力应得的回报。”
他顿了顿,呷了一口茶,眼神中带着几分回忆与感慨,轻叹一声道:“想当年,为师也是苦读十数载,侥幸在院试中得了一个末等附生的名次,勉强算是个秀才,便己觉得是祖上积德,光耀门楣了。”
“与你今日这般成就相比,当真是……呵呵,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苏明理听恩师提及自身功名,言语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与自嘲,心中不由一动。
他知道,恩师陈敬之虽然在清河县学中担任教习,受人尊敬。
但其本身的科举功名,确实只是一名普通的生员,而且还是“末等附生”。
在这大周朝的科举制度,童生通过院试之后,方能取得生员的身份,也就是俗称的秀才。
而这秀才,也并非铁板一块,而是根据院试的成绩,由学政大人将其划分为三个等级。
最优者为“廪膳生员”,简称“廪生”。
这一等级名额极少,通常一县之中也不过寥寥数人。
廪生不仅在士林中地位尊崇,更重要的是可以按月从官府领取一定的廪米银钱作为生活补助,使其能够安心向学,是所有秀才都梦寐以求的身份。
次一等者为“增广生员”,简称“增生”。
其名额比廪生稍多,虽无廪米银钱可领,但在官学中亦享有一定的优待,是生员中的中坚力量。
而最末一等,便是“附学生员”,简称“附生”。
附生乃是学政大人在录取了足额的廪生和增生之后,额外录取的生员,名额相对较多,地位也最为普通。
他们虽然也取得了秀才的功名,可以进入官学学习,但并无任何经济上的补助,在士林中的声望也远不及廪生和增生。
所谓“末等附生”,更是附生中成绩垫底的存在,几乎可以说是刚刚迈过秀才门槛的幸运儿。
这在等级森严、对出身和功名极为看重的士林之中。
陈教习这“末等附生”的出身,确实算是比较低微的了。
许多秀才终其一生,也未能再进一步。
最终只能在乡间设馆授徒,或是担任一些不入流的小吏,郁郁而终。
这不仅仅是个人的不幸,更是那个时代无数寒门学子命运的缩影。
他们将一生的希望都寄托在科举这条狭窄的通道之上,然而,金榜题名者终究是凤毛麟角。
更多的,则是像陈教习这般,虽侥幸博得一个秀才的功名,却也仅仅是获得了在底层挣扎的些许体面。
距离真正的“出人头地”、“改换门庭”依旧遥不可及。
这种现实的残酷,也使得他们对“知遇之恩”倍感珍视。
一旦发现真正有潜力的后辈,便往往会倾注全部心血去栽培。
仿佛是将自己未能实现的理想,寄托在了下一代的身上。
同时,也让“功名”二字,在读书人心中烙下了更深、也更为沉重的印记。
那是光宗耀祖的唯一阶梯,是家族数代人命运的豪赌。
更是无数寒士在“万般皆下品”的世俗眼光中,试图挣扎出一线生机与尊严的执着信念。
虽九死其犹未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