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拔步床·夜半私语】**
陆燃引着林深穿过一道垂着深紫色丝绒帘幔的月洞门,进入内室。一股更为浓郁的陈年木香混合着沉水香的冷冽气息弥漫在空气中。室内陈设古雅,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滞涩感。一张宽大的、通体漆黑、雕满繁复缠枝莲与瑞兽纹样的拔步床占据了房间的一角,厚重的暗红色锦缎床幔沉沉垂落,将床榻笼罩在一片深幽的阴影里。
“委屈林先生在此将就一夜。”陆燃的声音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很淡,他点燃了床边小几上一盏小小的白铜油灯,豆大的火苗跳动,勉强照亮床榻周围方寸之地。“柜中有干净被褥,请自便。”说完,他便转身走向靠墙的一张铺着虎皮的罗汉榻,和衣躺下,背对着床的方向,仿佛瞬间就隔绝了整个世界。
林深看着那幽深的床幔,心头疑云密布。陆燃的挽留透着诡异,颈侧的寒意犹在,那婚书上的八字更是如同鬼魅般缠绕心头。他别无选择,只能走向那张巨大的拔步床。掀开冰冷沉重的锦缎床幔,一股混合着旧木、灰尘和淡淡药味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他摸索着躺下,身下的被褥倒是干燥柔软,带着阳光晒过的蓬松感。
室内只剩下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以及油灯燃烧时极其细微的“哔啵”声。林深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但白日里那尊断颈唐代陶俑舞姬惨白的面容、佛首底座诡异的樱花刻痕、婚书上与自己幼弟重合的八字…种种画面在黑暗中纷至沓来,搅得他心神不宁。
他无意识地翻了个身,手肘似乎硌到了什么坚硬冰冷的东西,藏在蓬松的枕头底下。是什么?林深的心猛地一提,在黑暗中屏住呼吸,指尖小心翼翼地探入枕下,触碰到一个狭长、坚硬、裹着某种粗糙皮革的物件。
他悄悄将那东西往外抽动了几分,借着窗外一道撕裂夜幕的惨白闪电,他看清了手中之物——那是一柄形制奇古的青铜匕首!匕身不过一掌长,却异常沉重,通体覆盖着密密麻麻、扭曲如虫豸的阴刻苗文,在电光下闪烁着不祥的幽绿光泽。最令人心惊的是,那狭长锋锐的刀刃上,残留着星星点点、早己干涸发黑的褐色污渍!
这污渍的颜色、质感,与他白日里在那尊鎏金佛首断裂的颈项内部,所清理出的那层异常顽固、渗透进铜胎深处的陈年包浆,竟是一模一样!一股寒气顺着脊椎急速窜上头顶,握着匕首的手心瞬间沁出冷汗。
就在这时,身侧传来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陆燃翻了个身!
林深像被火烫到般,猛地将青铜匕首塞回枕下,动作快得几乎带起风声。慌乱间身体失去平衡,竟不由自主地向里侧倒去,后背结结实实撞进一个微凉的怀抱里!陆燃不知何时己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拔步床上!
林深全身僵硬,血液几乎凝固。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紧贴着的胸膛的轮廓,隔着薄薄的衣衫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以及沉稳却有力的心跳。陆燃的一只手,极其自然地搭在了他的腰侧,指尖隔着衣料传来清晰的触感。
“冷么?”陆燃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慵懒沙哑,低沉地响在林深的耳后,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耳廓和颈侧敏感的皮肤。那搭在他腰侧的手并未移开,反而沿着他的脊背,缓缓向上游移。指尖带着薄茧,不轻不重地拂过林深后颈的皮肤,最终停在了第三节颈椎的棘突处,在那里若有似无地、带着某种审视意味地轻轻按压了一下。
“呃…”林深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激得浑身一颤,喉间不受控制地溢出一丝短促的气音。就在陆燃指尖按压的那个点,一阵细微却清晰的酸麻感扩散开来。这感觉…这位置!林深的瞳孔在黑暗中骤然收缩——白日里那尊断颈的唐代陶俑舞姬,其颈骨断裂处那狰狞的裂纹走向,正与此刻陆燃指尖描绘的轨迹,严丝合缝地重叠!
寒意瞬间攫住了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试图挣动,却被陆燃看似随意搭在腰侧的手无声地禁锢着力道。陆燃的气息笼罩着他,沉水香与川贝枇杷膏的苦味混合成一种奇异的、令人昏沉的暖意。
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些,只剩下屋檐滴水单调的“嗒…嗒…”声。就在这短暂的、相对寂静的间隙,一丝极其微弱、却清晰得令人心悸的声音,穿透了层层雨幕和厚重的墙壁,幽幽地飘了进来——
是婴儿的啼哭!声音尖细、断续、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感,仿佛就在这听雪斋的某个角落,或者在窗外的雨巷深处。
这哭声出现的瞬间,林深清晰地感觉到紧贴着他的陆燃,身体瞬间绷紧如铁石!搭在他腰间和颈后的手猛地收紧,力道之大,让林深痛得闷哼一声,腕骨几乎要被捏碎!
“明日…”陆燃的声音贴着他的耳廓响起,低沉得如同深渊中的回响,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严厉的警告意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莫要再接雷允上药铺的单子。离那个地方…远一点。”
“为什…”林深刚想追问,声音却被另一种更加诡异的声音硬生生掐断。
“咯…吱…咯…吱…”
“沙…沙…沙…”
声音来自他们身下!就在这雕花拔步床的床底深处!像是…用极其尖利、极其枯瘦的指甲,在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执着地抓挠着厚重的木板!那抓挠声断断续续,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时而停顿,时而又猛地剧烈起来,仿佛底下有什么东西正焦躁地想要破板而出!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这指甲抓挠的间隙,竟又幽幽地飘荡起一缕若有若无、时断时续的昆曲唱腔!声音极其缥缈,分不清男女,调子悲切婉转,咿咿呀呀地唱着: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这诡异的唱词混着床底刺耳的抓挠声,在死寂的雨夜里,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林深的西肢百骸。陆燃扣在他腕上的手依旧没有松开,力道甚至更重了几分,仿佛在无声地压制着他,也压制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惊悸。黑暗中,林深只能感受到身后胸膛剧烈的起伏,以及两人紧贴处传来的、同样急促的心跳声,分不清是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