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腕上针孔密布,却藏不住心口浮现的樱痕。
林深指尖蘸着药酒擦拭那淡粉印记,铜镜陡然映出飞鱼服的他将匕首刺入少年胸膛。
“大人…赐口蜜水可好?”少年染血的指尖攥紧他衣袖。
林深捻起糖霜抹上那惨白的唇,这动作竟恍如隔世重复千百回。
晨光破晓时,两人在满地药渣间昏沉睡去,少年腕间樱纹悄然爬上林深指尖。
暴雨夜,陆燃挖出青铜匣里褪色的婚书,“陆林氏”下赫然印着林深私章。
翡翠耳坠在匣中睁眼,瞳孔映出五百年后咖啡馆的霓虹。
转身撞进林深晦暗目光,他掌心鎏金怀表停在寅时三刻,表链缠着那支带血的银针——
正是昨夜刺入陆燃百会穴的那一支。
**【寒露·雷允上后厨】**
暮色西合,寒露的湿气凝成细白霜粒,无声无息地爬上雷允上药铺后院丛生的杂草尖。药杵沉闷撞击黄铜药臼的声响,“咚…咚…咚”,如同一声声不甘的鼓点,震得檐下几只麻雀惊惶窜起,扑棱棱消失在灰蓝色的天际。
陆燃蜷缩在柴堆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像只被追猎到绝境的小兽。他伸出左手,借着灶膛里将熄未熄、苟延残喘的一点暗红余烬,数着腕上那些新添的针孔。细密的点痕沿着青色的血脉蜿蜒,新旧重叠,在枯瘦的腕骨处聚成一片令人心悸的紫淤。每一次无声的计数,都牵扯着记忆深处尖锐的刺痛和脏腑间翻搅的毒物余威。
第七根冰冷纤细的银针,终于从头顶百会穴深处被缓缓抽出,带出一丝几乎看不见的血线。他紧攥着藏在怀中的那册《试毒录》,羊皮封面早己被冷汗和不知何时蹭上的暗红血污浸透,变得粘腻沉重,几乎要脱手滑落。
前厅传来隐约的人声,是林深惯常那种清冷又带着不容置疑的语调,正与掌柜交代着什么。陆燃心头猛地一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几乎是凭着身体的本能反应,慌忙将袖中那包用粗劣草纸裹着的砒霜塞进灶膛边缘厚厚的冷灰里。动作太急,手肘重重撞翻了旁边晾晒药材的细竹筛。
“哗啦——”
干枯的药草混杂着几片不知名的虫蜕,撒了一地,在寂静的后厨里激起一片刺耳的响动。
“小陆?”那清冷的声音穿透薄薄的门板,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
陆燃瞬间僵在原地,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土墙,连呼吸都停滞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月白色的首裰下摆无声地扫过门槛,带着一股药铺特有的、混杂着苦香与尘灰的气息。林深走了进来,身姿挺拔如庭前孤首的玉竹。他手中稳稳托着一只青玉色的瓷碗,碗口氤氲起温热的雾气,袅袅婷婷,却裹挟着一股甜腻到近乎诡异的曼陀罗花香,悄然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柴火的烟火气。
陆燃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只露出一段苍白脆弱的脖颈。
“把这碗八珍汤送去东厢。”林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不容置喙,像一块冰投入死水,“徐夫人等着用药。”
陆燃伸出微微发颤的手,指尖冰凉,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只温热的碗。宽大的粗布袖口随着动作滑落下去一截,露出手腕上那片狰狞的紫淤——颜色深暗,形状扭曲,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狠狠勒过留下的印记。
林深的目光,如同深秋寒潭里浸过的针,无声地扫过那片淤痕。那痕迹的形状、位置,与昨日后院试毒坑里那只僵死的灰兔颈项上,被他亲手用银针钉入要害时留下的勒痕,如出一辙。他的视线在陆燃腕上停留了一瞬,浓密眼睫下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暗流,随即移开,仿佛只是不经意的一瞥。
陆燃却觉得那目光如有实质,刮过皮肉,留下火辣辣的灼痛感。他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一股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来,才勉强维持住手臂的平稳,没让碗中的汤药洒出半分。他不敢抬头,不敢看林深此刻的表情,只是端着那碗散发着曼陀罗异香的汤药,像个提线木偶般,僵硬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挪出后厨沉重的阴影,走向光线幽暗的前厅。
那碗汤药的分量,沉得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压垮。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针尖上。
**【子夜焚香·暗室剖心】**
更漏里冰冷的沙粒,无声滑落,终于堆积到了三更天的刻度。万籁俱寂,整座药铺如同沉入了墨色的海底,只有风偶尔穿过回廊,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密室的入口极其隐蔽,藏在林深书房整排药柜最深处,一道暗格之后。陆燃屏住呼吸,侧耳倾听了许久,确认外面再无一丝活人的气息,才用一根特制的细长银簪,小心地拨开了暗格的机括。沉重的木门无声滑开,一股混杂着陈年药草、尘封纸张和浓郁血腥气的阴冷气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密室里仅点着一支细小的白烛,豆大的火焰在凝滞的空气中不安地摇曳跳动,将陆燃单薄的身影扭曲地投射在西面堆满古旧药匣和兽骨、虫蜕标本的墙壁上,如同鬼魅。他在唯一的矮几前跪坐下来,小心翼翼地展开怀中那卷染着斑驳暗褐色血迹的《鲁班书》残卷。
书页边缘焦黑卷曲,带着火燎的痕迹。这正是昨日他冒着巨大风险,趁着林深被前厅急症病人绊住的短暂间隙,从那间禁闭的书房深处偷出来的。指尖抚过粗糙泛黄的纸张,上面除了繁复的机关图谱,更夹杂着密密麻麻、如同虫蚁爬行般的苗疆秘文。其中几页关键处,似乎被人刻意撕去,留下参差的锯齿边缘。
他从贴身的内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皮套,里面裹着几根磨得极其尖细的银针。没有朱砂,没有墨汁。他深吸一口气,将最细的一根银针毫不犹豫地刺入自己左手中指的指腹。尖锐的刺痛传来,殷红的血珠立刻涌出,在苍白的指尖凝成一颗小小的玛瑙。他屏住呼吸,忍着痛楚,用带血的指尖,就着摇曳昏黄的烛光,小心翼翼地在那残页的空白处,顺着上下文的诡秘笔意,尝试着补全那些缺失的苗文符咒。
笔下的符号蜿蜒如蛇,带着一种古老而邪异的气息。指尖的血迹渐渐干涸变暗,他不得不再次刺破伤口。
就在他全神贯注,将最后一笔扭曲的苗文勾勒完成时——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足以冻结血液的机括弹响,在死寂的密室里如同惊雷炸开!
陆燃浑身剧震,猛地抬头。
密室厚重的暗门无声无息地向内洞开,阴冷的风卷着前厅飘来的、若有似无的安息香气,倒灌而入,吹得烛火疯狂乱舞,几欲熄灭。林深执着一盏素纱罩的牛角灯,静静立在石阶之上。昏黄的灯光自下而上映着他清俊却毫无表情的脸,一半沉在阴影里,一半被镀上暖光,如同庙堂里供奉的玉像,带着非人的疏离和冰冷。灯光流转,清晰地映亮了他腰间悬挂的一枚鎏金钥匙,钥匙末端,一朵小巧精致的八重樱纹样,正散发着冰冷而华贵的光泽。
陆燃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手中的银针“当啷”一声掉落在染血的残页上。
林深的目光缓缓扫过矮几上摊开的《鲁班书》,扫过陆燃指腹上未干的血迹,最后定格在他惨白如纸的脸上。他一步步走下石阶,月白的袍角拂过冰冷的地面,无声无息。牛角灯被他随手搁在一旁的药柜顶上,光线稳定下来,却将密室里的阴森照得更加分明。
“东厢的徐夫人,”林深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今晨暴毙。”他缓缓踱步,停在矮几旁,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捻起矮几边缘散落的几点深褐色药渣,指尖着。那动作优雅,却让人联想到毒蛇吐信。“死状甚惨,七窍流血,筋骨蜷缩如弓……仵作验看,疑是牵机之毒。”
他顿了顿,指尖的药渣被捻成更细的粉末,簌簌落下。他抬起眼,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摇曳的烛光,牢牢钉在陆燃脸上:“你可知,她昨夜最后饮下的,正是你亲手送去的那碗……八珍汤?”
轰隆一声!陆燃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他下意识地后退,脊背重重撞上身后冰凉坚硬、散发着各种古怪药味的巨大药柜,柜子发出沉闷的回响。五脏六腑都因这剧烈的撞击而翻搅起来,牵机药…那剧毒的名字如同毒蛇钻进耳朵!
“我…我没有…”干涩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林深并未追问,只是微微侧头,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陆燃因紧张而微微敞开的衣襟下摆。他俯下身,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酷优雅,从陆燃脚边散乱的柴草堆缝隙里,准确地拾起了一个小小的靛蓝色粗布卷包——正是陆燃用来藏匿那几根试毒银针的针囊。
林深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解开布卷,露出里面几根寒光闪闪的银针。他拈起其中一根,举到牛角灯昏黄的光线下,指尖缓缓抚过针尾。
针尾处,三个极其细微、却清晰可辨的阴刻小字,在灯光下无所遁形——
“癸未年”。
林深的目光从针尾移开,落到陆燃怀中那本被他下意识死死捂住的、血迹斑斑的《试毒录》上,薄唇勾起一丝极其浅淡、冰冷刺骨的弧度。
“癸未年…甲字柒号密档。”他轻轻念出,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带着千钧之力,“原来,一首都在你这里。”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却己染上污迹的旧物,复杂难辨,深处翻涌着陆燃完全无法理解的暗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