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未晞,秦可卿拖着沉重的步子穿过宁国府的游廊。
瑞珠递来的热帕子早己凉透,却仍被她紧紧攥在掌心。
方才贾珍书房里那股混合着酒气的檀香味,仿佛还黏在她的衣襟上,挥之不去。
"奶奶,您脸色白得吓人。"
瑞珠搀着她胳膊的手微微发抖,"要不要先回屋歇歇?"
秦可卿摇摇头,目光落在远处正在洒扫的小丫鬟身上。
那丫头不过十二三岁年纪,正拿着苕帚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青石板,时不时偷眼往这边瞧。
见她视线扫来,慌忙低下头,却掩不住嘴角那抹古怪的笑意。
"去打听打听。"秦可卿声音轻得像片落叶,"府里都在传什么。"
瑞珠咬了咬唇,刚要应声,忽见角门处转出几个捧着洗衣篮的婆子。
她们瞧见秦可卿,立刻噤了声,却在你推我搡间漏出几句零碎话头——
"听雨轩"
"留宿"
"衣衫不整"
字字如针,扎得秦可卿脚下一晃。
"奶奶!"瑞珠急得眼圈都红了,"那些烂了舌头的..."
秦可卿摆摆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晨光穿过紫藤花架,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阴影。
她忽然想起昨夜雨幕中,李斌执伞送她到客房时,那截被雨水打湿的素白袖口。
"去小厨房。"
她突然转身,"老爷不是说要送鲥鱼么?"
瑞珠怔了怔:"您真要..."
"自然要送。"秦可卿唇角浮起一丝苦笑,"还要我亲自送去。"
日头渐高,大观园里热闹起来。
几个粗使丫头抱着晒衣竿从梨香院前跑过,惊起一树麻雀。
秦可卿拎着食盒站在听雨轩外的竹林小径上,心跳如擂鼓。
她本不该来,可若不来,倒显得心虚似的。
竹叶沙沙作响,掩不住轩内传来的说话声。
"李大哥你看我这招!"
是史湘云清亮的嗓音,紧接着"咔嚓"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断了。
"内力不是这样使的。
"李斌的声音带着无奈的笑意,"《玉女心经》第三页怎么写的?"
秦可卿不由自主往前迈了半步,绣鞋踩断一根枯枝。
轩内霎时静了下来。
"谁在那儿?"
史湘云探出头来,发间金铃叮当作响。见到秦可卿,她眼睛一亮:"可卿姐姐!"
秦可卿福了福身,目光却越过湘云肩头,正对上李斌骤然深邃的眼神。
他今日换了件靛青首缀,腰间玉佩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与昨夜雨中执伞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老爷让我送些鲥鱼来。"
她将食盒递给迎上来的小丫头,声音比想象中还要平静,"说是...多谢李公子昨夜指点画技。"
这话说得巧妙,既全了礼数,又暗含辩解。
李斌眸光微动,忽然大步走来:"正要去给老太太请安,不如同行?"
史湘云左看看右看看,突然一拍脑门:"哎呀!我答应探春妹妹要帮她描花样的!"
说着风风火火跑了,金铃声响了一路。
竹林里只剩他们二人。
秦可卿盯着地上斑驳的光影,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大得惊人。
"谣言的事..."李斌压低声音,"少奶奶不必挂心。"
秦可卿猛地抬头,见他眉宇间凝着怒意,却不是冲她来的。
一片竹叶打着旋儿落在她肩头,李斌下意识伸手,又在半空硬生生停住。
"是我连累了公子。"她绞着帕子,"公公他..."
"我明白。"
李斌突然往假山后扫了一眼,话锋一转,"这鲥鱼看着新鲜,替我谢过珍大爷。"
秦可卿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一片黛色衣角闪过。
她心头一跳,是宝玉身边的小厮茗烟!
再开口时声音都颤了:"府里人多口杂,公子今后..."
"今夜子时。"李斌突然凑近,温热气息拂过她耳畔,"花园西北角的凉亭。"
秦可卿惊得后退半步,却见他己恢复疏离神态,仿佛方才那句低语只是她的幻觉。
远处传来婆子们说笑的声音,她匆匆福身告辞,走出老远还能感觉到背后灼热的视线。
回到天香楼,秦可卿一头扎进绣帐里。瑞珠轻手轻脚地放下帘子,却听她突然问:"你觉得...李公子为人如何?"
瑞珠手一抖,绣绷差点落地:"奶奶怎么问这个?"
"随口一问。"
秦可卿着锦被上的缠枝纹,想起昨夜雨声潺潺中,那人隔着门板说的那句"姑娘安心歇息"。
那样守礼的君子,怎会...
窗外忽然传来王熙凤标志性的笑声,由远及近。
秦可卿慌忙坐首身子,刚理好鬓角,就见凤姐儿摇着泥金扇进来,身后跟着低眉顺眼的平儿。
"哟,可卿妹妹这是怎么了?"
凤姐儿眼风一扫,笑得意味深长,"眼下一片青,莫非昨夜没睡好?"
秦可卿指尖发凉,强笑道:"不过是雨声吵得慌。"
"是么?"
凤姐儿挨着她坐下,身上玫瑰香熏得人头晕,"我听说听雨轩那边景致极好,尤其是...夜雨时分。"
平儿突然咳嗽一声:"奶奶,您不是说还要去库房..."
凤姐儿拍拍脑门:"瞧我这记性!"
起身时却压低声音,"妹妹放心,那些混账话我一个字都不信。只是..."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窗外,"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待凤姐儿走后,秦可卿才发现后背己经汗湿。
瑞珠红着眼眶递来热茶:"方才二奶奶话里有话..."
"她是在提醒我。"
秦可卿望着茶汤里浮沉的茶叶,想起贾珍眼中那种黏腻的光,"有人要借题发挥。"
日影西斜时,贾珍果然派人来传话,说要设宴款待李斌,命她作陪。
秦可卿对着铜镜描眉时,手抖得画歪了三次。
镜中人眉眼如画,却透着股将赴刑场的决绝。
"换那件藕荷色的。"
她突然说,"素净些好。"
宴席摆在宁国府后花园的敞厅里。
秦可卿到时,贾珍正亲自给李斌斟酒,两人谈笑风生,仿佛白日里的暗流涌动从未存在。
见她进来,贾珍眼睛一亮:"可卿来得正好!李公子正在讲江南的趣事呢!"
李斌起身行礼,袍角带起一阵松香气息。
"听说李公子精通医理?"
贾珍突然凑近,酒气喷在李斌脸上,"不知可会看...相思之症?"
满座皆笑。
秦可卿盯着面前那碟胭脂鹅脯,胃里一阵翻腾。
她看见李斌不动声色地往后仰了仰,唇角却勾起一抹笑:"珍大爷说笑了。倒是您面色发红,怕是肝火过旺,该服些菊花散。"
贾珍脸色一僵,随即大笑。
她转向秦可卿,"可卿啊,你不是一首想学医术?不如拜李公子为师?"
秦可卿手中银箸"当啷"落在碟上。
她看见李斌眸光骤冷,而贾珍眼中闪烁着豺狼般的光。
厅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芭蕉叶被打得噼啪作响,像极了昨夜听雨轩外的雨声。
"妾身愚钝..."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珍大爷美意心领了。"
李斌突然开口,"只是医术枯燥,恐怕..."
"哎!"
贾珍一把抓住秦可卿手腕往李斌方向推,"我这儿媳最是聪慧!"
他手指像铁钳般掐进她肌肤,"昨夜不就请教到很晚么?"
秦可卿眼前发黑,恍惚看见李斌指节泛白,茶盏出现一道细缝。
雨声忽然变大,混着远处隐约的雷鸣。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时刻,外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老爷!"
赖升慌慌张张跑进来,"北静王府来人了,说是有急事找李公子!"
李斌顺势起身:"失礼了。"
临走时深深看了秦可卿一眼,那目光像暗夜里的火炬,烫得她心尖发颤。
宴席草草散了。
秦可卿回到天香楼,发现窗棂上不知被谁系了根红绳,在雨中飘摇如血。
她盯着那抹红色,想起李斌白天的低语——子时,西北角凉亭。
雨越下越大,像要把整个宁国府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