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
温庭钧与谢云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沉重与无奈,愤怒归愤怒,现实却如寒铁般冰冷。
林慕白一首垂手肃立,将两位权臣的神色变幻尽收眼底。此刻,他心知时机己到,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起:
“大人,将军,请容属下斗胆进言。”
温庭钧疲惫地抬了抬手,示意他说。
“大都护此等方略,确是惊世骇俗,离经叛道。”
林慕白先定了基调,随即话锋一转。
“然,细究其出发点与所面临的困境,却又不无几分被逼无奈的急智。”
他条分缕析,语气平缓却有力:
“其一,荆南、岭南新经战火,十室九空,两地官仓告罄,流民遍地。若依循常法,开仓放粮赈济,杯水车薪,不出数月,粮尽之日便是流民啸聚成乱之时,此乃燃眉之急,无解之局。”
“其二,流民青壮空耗粮米,不如驱之以劳力换取活路,重建城郭、道路、桥梁、水利。此‘以工代赈’虽似苛酷,实则是以有限粮草,换取长远生机之策。”
“其三,荆南、岭南远离中原腹心,物产虽丰却苦于道路崩坏,商旅断绝,百业凋零。强令农桑,无工具、无种子、无市场,产出亦难自足,更遑论上缴赋税。唯有先通商路,引商贾如活水,使货物周转,钱币流通,市集复苏,方能真正盘活经济,反哺农桑根基。”
“至于合浦港口,与苏老板合作……”
林慕白特意停顿,反复斟酌着词句。
“苏婷云此人属下特地调查过,此人在金陵颇有人脉,财力雄厚,商路通达。若能引其入局,以巨利诱之,使其成为盘活岭南经济之‘磁石’,确能事半功倍,加速复苏。
“此乃借力打力,以小博大的权宜之计。大都护承诺大兴土木,看似靡费,实则是为长远计,为吸引更多商贾、更快打通商路所付之‘引玉之砖’。”
最后做个总结道。
“属下观大都护此策,虽剑走偏锋,悖于常理,然其核心,仍在‘活民’、‘固疆’西字。一切手段,皆为应对眼前无粮、无路、无商、无望之绝境。此非不知根本,实乃……为求存续,不得不行的非常之法!”
林慕白这番分析从在旁观者的角度出发,将江云枫那些“离经叛道”的构想巧妙地解读成“不得己而为之”的悲壮,和“务实破局”的智慧。
虽未完全消弭温、谢二人心中的芥蒂,却成功地将江云枫的形象从一个“狂妄自大的离经叛道者”,扭转为“被残酷现实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铤而走险的破局者”。
书房内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
温庭钧脸上的怒容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索。
他缓缓端起那杯早己凉透的茶,指尖感受着瓷壁的冰冷。谢云霆紧锁的眉头也微微舒展,目光重新落回舆图上那片标注着“安南都护府”的疆域,眼神复杂。
“唉……”
良久,温庭钧长长叹息一声,那叹息中充满了无奈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
“慕白所言倒也不无道理,荆南、岭南两地局势糜烂至此,内无粮草,外有强敌环伺,确非寻常手段可解。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倒也能理解几分他急于破局的心思。”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无比锐利。
“然,此子行事太过跳脱,想法过于偏激,若无人时时提点加以约束,恐其行差踏错,落入桓玄等人构陷的口实,届时悔之晚矣!”
“慕白,你在大将军府供事三十余载,老成持重,经验丰富。此次,你便随江云枫一同南下赴任!名义上仍是他的管家与幕僚。”
温庭钧的目光如同实质,紧紧锁住林慕白。
“你的任务有三:其一,辅佐他稳定岭南局势,化解危机;其二,时刻提点其言行,务必使其行止合乎朝廷法度,莫再做出有辱官体、自降身份之事!其三……”
他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深沉的寒意。
“荆州刺史萧道成乃桓玄心腹,江云枫此去必定会被他百般刁难,暗中掣肘。你要替本相看紧了,既要防范萧道成的阴招,也要防止江云枫被逼急了,再做出什么授人以柄的荒唐事来,明白吗?”
“尤其是与那商贾妇人纠缠不清之事,若遇其行差踏错,务必及时劝阻,若劝阻无效即刻密报于老夫!绝不可使其为桓玄一派所用,成为攻讦我等的口实!明白吗?!”
“属下……明白!下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大人与将军所托!”
林慕白肃然领命,头颅垂得更低,心中那份刚刚升腾起的火热瞬间被一股沉重的、名为“监视”的枷锁缠绕,兴奋与压抑交织,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还有一事。”
就在林慕白准备告退时,温庭钧又叫住了他,沉吟片刻,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特制的信笺,提笔蘸墨,快速书写起来。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写罢,他拿起一枚刻有温氏族徽的铜印,在落款处用力盖下。
“拿着。”
温庭钧将那张墨迹未干的信笺递给林慕白。
“年前恩科考取的进士早己分配完毕,你持老夫手令去贡院一趟。告诉贡院学正,安南都护府新立,百废待兴,急需人才。”
“若有愿意去岭南历练,搏个前程的贡生,不拘出身不论名次,只要品性尚可,有几分真才实学尽可挑选一批,待江云枫启程赴任,随你一同南下,填补安南都护府各级官署的空缺。”
林慕白双手恭敬地接过那张沉甸甸的手令,心中再次掀起波澜。
相爷此举,既是给江云枫补充人手,亦是安插眼线,更是将一批前途未卜的寒门士子命运,与那遥远的、充满未知的安南都护府捆绑在了一起。
“属下领命!”
林慕白将手令小心收好,再次躬身,这才缓缓退出了这间气氛凝重的书房。
当书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那沉重的压力,他站在廊下无声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