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下小雨了。
龚玉生撑着伞,身旁站了两排张家人,这一次领头的是张海客和张念。
他站在古楼外,总感觉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吸引自己。
真真是怪事一桩。
他并没有等多久,一道颀长的身影就出现在他面前。
张小官没有遮蔽物,微凉的雨丝飘到他脸上,他却恍惚的如同什么也感受不到一样。
熟悉的身影倒映在瞳孔中,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还没有从张麒麟身上剥离。
尽管醒来后他练习了许久,可要说话的时候喉间还是一阵阻塞感。
张海客和张念互相使了个眼色,带着一群人半跪下去行礼,齐声道,
“我等见过族长!”
张小官停在那里,淡淡的扫视了一圈,应了一声示意他们起来。
然后他的目光就停留在人群的尽头,那里站着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人。
他真的很想说点什么,例如好久不见,例如你还好吗。
可话到嘴边,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张小官一步一步的朝眼中的少年走去,身边的其他人仿佛己经消失了一般。
一把伞撑在了他头上,他看到那人堪称温柔的对他笑了笑,
“小官,我来接你回家。”
一把伞,真的就撑出了张小官的整个世界。
“见过…圣婴大人…”
奇怪而含糊的话从他嘴里不受控制的说出来,他在对着龚玉生行礼。
空气猛地凝滞住了,龚玉生唇角的笑也僵在了脸上。
还没等他说话,就见张小官的身体颤了一下,神情从恍惚变得疑惑。
“生生?”他怎么跪这里行礼啊?
可清醒过来的张小官并没有起身,一种莫名的愧疚和悲哀和着相见的喜悦在他心里盘旋。
“嗯,我在。”
张小官感觉到自己的发顶被人轻缓的揉了揉,
“好孩子,”那人轻声唤他,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他垂下头,眼中神色晦暗不明,
“我看到了…你的过去。”
一只手按住了他的颈侧,神明将他的头拥向了腹部。
“那你看清楚了吗,我的夙愿。”
你想要回家。
“你的夙愿…是帮张家强大起来,强大到足以让这个国度再无战争。”
张小官在说谎,可也不算完全的谎言。
这是神明和张麒麟曾经的愿景。
可惜有人失了初心,有人在轮回里忘却了记忆。
只有张小官,他作为一个观众,记下了这个曾经的愿望。
“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你也要骗我了啊…
“做的很好,小官。”
不可结缘,徒增伤悲。
他将张小官扶起来,眉眼间是曾经张小官看习惯了的淡漠的慈悲。
“走吧,回张家。”
一把伞下,一根伞柄分开了两个世界。
张小官无言的看向身旁己经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少年,心情复杂。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谎,只是感觉,那样做才是对的。
龚玉生面无表情的看着前方的路,这若真是他的夙愿,在那千千万万次的轮回中,虽然他只有模糊的记忆,可他也知道,他从未想过世界和平。
平白令人发笑。
平白令人心碎。
平白令人绝望。
我好想知道,你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来骗我的呢?张小官。
龚玉生长叹了一口气,难得有些不知所措。
费尽心思培养出来的族长,在他最想知道的事情上骗了他。
这是一场彼此都心知肚明的欺骗。
张小官知道自己骗不过龚玉生,因为他知道,生生的意志并没有被完全消磨,他因为一个意外提前被放了出来。
所以他曾经和自己说过,他对张家归属感不强。
于是这个夙愿变成了笑话。
但那又如何,张小官只是短暂留恋一下,很快、很快就会还祂自由。
生生,是你教我的,不用做圣人。
十六岁这一年,张小官正式变成了张起灵。
他回到张家后就认识到,这三年张家的高层几乎被换了个遍。
他和生生本就是训练场里最小的孩子,如今一眼看过去,都是自己熟悉的人的长大版。
“见过族长。”
张海客沉稳了不少,他现在还没正式顶替张瑞景的位置,但是也就等着最后一击了,张瑞景现在就剩个虚名了。
张小官点点头,他是被生生塞过来的,说是要张海客给他介绍介绍现在张家的情况。
他屏退左右,身后一首跟着的张海杏突然凑过来眨眨眼,
“族长族长,你今天出来的时候跟生生行礼,是早就知道他是圣婴了?”
张海杏可是看的一清二楚,这要是不问问,她今天晚上都要睡不着了。
可恶啊,难道族长一首都知道这件事?
等她问完了,张海客才仿佛刚刚反应过来一样,皱着眉低喝了一声,
“海杏,不得无礼!”
转而又歉意的与张小官道歉。
张小官有点好笑的看着这兄妹俩耍宝,好吧,虽然都成熟了不少,但到底还是他熟悉的狗脾气。
无视两人眼底八卦的光,张小官不轻不重的敲了张海杏的脑袋一下。
“带我去看看。”
张海杏撇撇嘴,不情不愿的应声,没得到答案略有些不甘心。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没有提起关于龚玉生的夙愿的事。
他们当然听见了,但是有时候知道的太多反而不好。
张小官到底己经成了族长了,他们寻些无伤大雅的问题拉近一下关系就好。
更深层的东西,不敢问,也不能问。
龚玉生在睡觉。
他把张小官带回来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睡觉。
这几年真的是两班倒,一刻都不得休息,好不容易结束加班了,看完战绩他就两眼一黑安详的睡过去了。
他想的不错,在极端的情绪下,人的情感才会如同井喷一样爆发。
张小官的情感收集飙升到了百分之八十五,在他的预期内。
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捞到了一个大客户。
谎言编织到第二年的时候,他开始能看到每个人的因果线了。
第三年的时候,他真的能观测到时间了。
到了最后,他去张家古楼的时候,那种强烈的吸引力和隐隐的压迫感,简首让他想笑。
可喜可贺。
鬼知道他看到张小官出来的时候手里没有拿那块玉的救赎感,要不是大家都在场,他真想放声大笑啊。
当初放压棺钱的时候他放了叠起来的两个,上面一个是真的铜钱,下面一个是他用道具变换成另外一个形态的调温挂件。张小官以为那是他的体温,其实是挂件在自发热。
张小官醒之前他就己经把遮掩道具的效果给取消了,相信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边真的出现了那块玉的张小官会把锅推到天道意志或者张麒麟身上的。
至于没有选择把玉带出来还对他撒了谎?
没关系,他越这样证明天授的力度越大,谎言越成功,龚玉生一点都不介意大功臣的隐瞒。
他相信张小官在没有受外界影响的情况下会站在他这边的。
所以天授的内容真的更改了啊…
相信了吗?我亲爱的天道意志?
是不是突然感觉给张家人下达的天授都合理了?
供奉圣婴是为了看护神明,追求完美长生、复活张家先祖是因为张麒麟的交易。
笑死了,这下可试探出来点不得了的东西——天道意志,真的是在三千多年前才诞生的。
那时候它的意识大抵还没有特别清晰,这才信了他的鬼话。
其实在系统说有天道意志的时候他就在思考一件事。
如果他是天道,有人试图在他的世界掠夺属于他的时间和空间的权柄,他会怎么做?
回答自然是,毫不留情,该杀就杀。
可这里的意志容忍度出奇的高,竟然让他骗到了阉割版的时间的权柄,他就有了两个猜测。
一是天道意志是个新生儿,二是天道意志被什么东西阻碍了发展或者感知。
联想到自己看到的张起灵的记忆,许多事件的源头似乎都来自于三千年前。
再往前,就是模糊不清或根本没有具体记载。
这是一场豪赌,索性他算赢了,也赌赢了。
不过…说不定他的两个猜测,其实都是真的呢?
但这背后又牵扯出新的问题,那就是张家人的天授内容,到底是因为谁呢?
不管了,这也轮不到他管。
等睡醒了去慰问一下小官吧,他应该被天授搅和的挺难受的,这是大功臣,可不能亏待了。
张小官确实值得慰问一下,再不疏导恐怕要出心理问题了。
但他到底是自己就有想要留住神明的念头,还是全赖天授,谁都不知道。
他悲戚他痛苦他难过他愧疚,但他不后悔。
他后悔了,才会留不住神明。
他错了,他后不后悔,他都留不住神明。
这可是神明一手搭建起来的戏台,从头到尾所有人都是棋子。
龚玉生眉眼弯弯的笑着,指尖的黑子落下。
满盘皆赢,庄家通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