鄠县的春风带着丝丝凉意,卷起地上的枯叶,在空中打了个旋,又轻轻落下。
李承乾提着酒壶,步履沉重地走在山间小路上。
他的靴子沾满了泥土,衣袍下摆也被露水打湿,却浑然不觉。
远处,一块青灰色的石碑静静矗立在荒草丛中,上面刻着"唐故太子詹事赠太保李公墓志"几个大字。
李承乾的脚步在距离墓碑三丈远的地方突然停住了,他的手指微微颤抖,酒壶里的液体晃荡出轻微的声响。
“老师...”他低声唤道,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须发皆白、腰杆笔首的老人,手持戒尺,目光如炬地盯着他。
“太子殿下,《礼记》有云:‘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今日这十下戒尺,是让殿下记住,为君者当时刻谨言慎行!”
李承乾缓步上前,跪倒在墓碑前。他颤抖着手拔去酒壶的塞子,清冽的酒液倾泻而出,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老师,承乾无能,未能如您所愿,护住杨伯。”他将酒壶轻轻放下,额头重重触地,泪水与泥土混合,染花了他的衣襟。
风吹过墓碑旁的松树,发出沙沙的响声,仿佛在回应他的话语。
松针轻拂,李承乾的呜咽声渐隐于风声之中。
贞观五年的那个雨天突然浮现在眼前。
李纲躺在病榻上,气息微弱,却握着李承乾的手,艰难地说:“殿下,老臣走后……能否替我照看杨善?若他不曾……危害大唐,便留他一命。此乃老臣最后心愿。”
李承乾记得自己当时紧握老师枯瘦的手,哽咽着承诺:“老师放心,承乾铭记在心。”
可如今……他看着一旁的瓷罐,那里盛放的,是杨善的骨灰。
那日承诺犹在耳边,却无力回天。
杨善终究未能幸免,自己也未能守住诺言。
泪水模糊了视线,他轻抚瓷罐,低语:“老师,承乾有负所托。”
李承乾的手指轻轻描摹着瓷罐上的纹路,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那日在李纲灵堂前的誓言。
“要不要跟孤走?以后,孤罩着你。”
当时,杨善是怎么回答的?
李承乾的手指突然僵在瓷罐上,耳边仿佛又响起杨善那声带着笑意的:“就你?”
晨光穿过松枝,在瓷罐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李承乾恍惚看见杨善就站在树影里,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嘴角挂着熟悉的讥诮。
可最后,他还是将手递给了自己。
“还是我护着你吧,小太子。”杨善的话语仿佛还在耳畔回响。
“杨善...”李承乾伸手去碰,却只抓住一把冰凉的夜风。
那年他刚断腿,拖着伤腿在东宫发脾气砸东西时,是杨善偷偷溜进宫来,站在满地碎瓷中,
从怀里掏出一壶温热的梨花酿。
“摔东西多没意思。”杨善晃了晃酒壶,琥珀色的液体在阳光下闪着的光泽,“喝一口,心里痛快些。”
李承乾的手指突然在瓷罐上收紧,指节发白。
他记得当时自己如何一把打翻那壶酒,记得梨花酿泼洒在杨善月白色衣袍上晕开的痕迹,记得杨善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不是为衣服,而是为他。
“我那时...真是个混账...”李承乾的泪水砸在瓷罐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山风突然转急,卷起满地落叶。
一片枯叶粘在瓷罐口,像是当年杨善衣袖上沾着的梨花花瓣。
李承乾轻轻拂去枯叶,眼眶泛红。
是杨善用自己的势力帮他建立起恒家,也是他替自己支撑着。
那些争吵与和解,笑闹与扶持,皆成过往。
“杨善,你不讲信用……”李承乾将瓷罐紧紧搂在胸前,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明明说好要护着我的……”
“你食言了。”
李承乾泪眼朦胧,仿佛看见杨善依旧笑得云淡风轻。
风声呜咽,似在回应。
他站起身,背影在晨曦中显得愈发孤寂,脚步踉跄地走向那片他们曾并肩赏月的松林,林跃几人己经在林间等候。
李承乾将瓷罐轻轻放在棺椁中,亲手盖上棺盖,深吸一口气,轻声低语:“有老师同你做伴,你在黄泉路上也不孤单。”
泥土一铲一铲落下,李承乾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林跃递来一方素帕,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指甲早己折断,血迹斑斑。
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
“老师,杨善......”他仰头,泪眼望向初升的太阳,“这次,承乾不会再让你们失望。”
他转身,步伐坚定地走出松林,身后是渐起的尘土和新立的墓碑。
此时的长安城内,暮鼓声刚刚敲过,太极殿的烛火在夜风中摇曳不定。
李世民扶额轻叹,案上奏章堆积如山,烛光将他眉宇间的沟壑映照得愈发深邃。
一滴墨汁从悬停的笔尖坠落,在摊开奏章上晕开一片乌云。
“陛下。”张阿难踏着无声的步履走进来,宫灯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李世民眼皮微抬,沙哑的声音里带着疲惫:“何事?”
他揉了揉眉心,眉头紧锁。
张阿难犹豫片刻,终是开口:“阴弘智死了。”
话音未落,一阵穿堂风突然掀动案上奏章,哗啦啦如惊鸟振翅。
狼毫笔在宣纸上划出狰狞的墨痕。
李世民缓缓搁笔,青铜笔架发出清脆的‘叮’声。
他望向殿外沉沉夜色,目光似要穿透这浓重的黑暗:“谁的手笔?”
“尚未查明。”张阿难袖中双手不自觉地攥紧,“观音寺后山的竹林里发现了七具阴家侍卫的尸首,皆是...”
他喉结滚动,“一剑封喉。”
李世民突然起身,明黄色龙袍扫过书案,带倒了一盏琉璃宫灯。
灯油在地上蔓延,映出他剧烈晃动的倒影:“观音寺?”
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观音寺内素来清净,怎会在那里?”
“阴弘智尸首,不见踪影。”张阿难顿了顿,语气沉重:“寺庙里,只有一老僧。”
李世民眉头紧锁,目光如炬:“审了吗?”
“那老僧说完‘阴弘智罪有应得’后,便圆寂了。”张阿难低声回道。
李世民沉默良久,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即墨那边有何动静?”
张阿难摇头:“同以往一般,并无异样。”
李世民负手而立,目光深邃:“将即墨安排的人手暗中召回。”
“是,陛下。”张阿难领命,转身离去。
李世民独自立于殿中,夜风拂动他的衣袍,烛火摇曳,映照出他脸上凝重而深思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