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生辰礼
珍嫔从养心殿西厢的燕禧堂醒来时,窗外的晨曦正将玻璃窗上的霜花染成淡金色。
她摸了摸身侧空荡荡的锦被,昨夜光绪临睡前塞进她手心的硬物己不见踪影,只余枕边一缕若有似无的龙涎香。
“主子醒了?”
宫女秀福捧着鎏金铜盆进来,氤氲的热气裹着茉莉香扑面而来。
“万岁爷卯时便去前殿议政了,临走前特意嘱咐奴才们别惊了您的好觉。”
珍嫔扶着酸软的腰肢坐起身,瞥见妆台上摆着个巴掌大的檀木匣。
匣面雕着双鱼戏水的纹样,鱼眼处嵌着两粒翡翠,在晨光里泛着幽幽的绿光。
景仁宫太监总管高万枝猫着腰进来,捧过匣子到珍嫔跟前:“贺主子生辰大吉!这是皇上晨起时亲自放在这的生辰礼,嘱咐奴才们必得让您睁眼就瞧见。”
他掀开匣盖,赤金怀表的表链缠在红绸里,表盖上栩栩如生的双鱼佩纹,竟是用珍珠贝母拼嵌而成。
珍嫔的指尖抚过冰凉的金属外壳,恍惚想起两年前初入宫时,光绪也是这般捧着个西洋八音盒来景仁宫找她玩。
那时的少年帝王还会红着脸解释:“这是法兰西使臣新贡的,朕瞧着稀奇......”
“倒是比家里的精巧些。”她随手将怀表搁梳妆台上,织金缠花的护甲套在珠钗间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快些梳洗了去体顺堂吧,今日起晚了,皇后怕是快礼完佛了。”
体顺堂的青砖地还沁着晨露的湿气,皇后叶赫那拉·静芬正跪在供奉的观音像前捡佛米。
景泰蓝掐丝莲纹香炉里飘出的青烟笼着她素净的青绿合欢旗装,旗头上只插着支和田玉扁方,倒显得人更清瘦了。
“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
珍嫔打帘进入体顺堂,刚蹲下行礼,便被皇后上前给一把扶住。
“今日寿星最大。”皇后示意身后的宫女将盒子拿上前,里面是对羊脂玉麻花镯。
“你去年说喜欢这样式,我特意让造办处重新磨了纹路。”
珍嫔接过戴在腕子上,着镯子的缠枝纹路,想起这似是大婚时慈禧赏给皇后的陪嫁。
心下暗叹,皇后的日子还是这般不好过。她年节时戴的金首饰都是送到造办处熔了,重新打的花样。
窗外的日头透过玻璃映在皇后眼角细纹上,珍嫔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喜姐姐今日的眉黛画歪了。”
皇后怔了怔,竟真抬手去摸眉毛。
待瞥见珍嫔憋笑的模样,才嗔怪地点她额头:“小鬼精!快尝尝新蒸的牛乳糕,我着人盯着小厨房换了三遍牛乳才熬出这层奶皮。”
攒金象牙筷子夹起的糕点颤巍巍悬在半空,珍嫔刚就着皇后的手咬下,忽然听见廊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请皇后主子、珍主子安。”慈禧跟前的小德张进到里屋,利落的打个千。
“太后晨起念着两位主子,请两位主子早膳后过来陪着说会话。”又谄媚地对珍嫔道,“说是珍主子的生辰,特意让御膳房备了您最爱的樱桃蜜酪。”
早膳后皇后携珍嫔一道去了翊坤宫,进正殿时墨香混着沉水香扑面而来,慈禧正在临苏轼的《寒食帖》。
笔尖在暗中偷负去“偷”字上重重一顿,珐琅管羊毫提笔敲在砚台边沿:“珍哥儿过来瞧瞧,我这字可比得上你阿玛收藏的碑帖?”
珍嫔凑近细看,一旁的案上赫然摆着皇后每日抄的《心经》。
她佯装没瞧见皇后绷紧的脊背,笑吟吟道:“老佛爷这笔飞白,倒让奴才想起苏轼被贬黄州时写的家书。都说字如其人,这般洒脱气度,岂是碑帖能拘住的?”
慈禧撂下笔,宫女伺候着戴上翡翠点珠护甲:“听听这小嘴!怪招人疼的,难怪皇帝巴巴地惦记着给你备生辰礼。”
她忽然转头看向皇后,“喜子也来写几个字,让我瞧瞧,你近日练得如何。”
皇后执笔的手微微发颤,墨汁在国泰民安的安字上洇开一团。
珍嫔忙用帕子拭了皇后指尖墨渍,嬉笑道:“娘娘这笔字方正端肃,恰如《周礼》所言正位凝命,这才是母仪天下的气度呢!”
“罢了,一会再论。”慈禧摆手打断时,珐琅彩碗里的樱桃酪正晃出涟漪。
“去请瑾嫔来畅音阁,她妹妹的好日子,总闷在永和宫熬药算怎么回事。”
午后的畅音阁余音绕梁,戏台上的麻姑正捧着寿桃唱到"沧海桑田寻常事"。
光绪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朱漆回廊间,玄色常服上还沾着养心殿的墨香,目光扫过珍嫔发间晃动的珍珠步摇,耳尖倏地红透。
“皇帝这是来查我有没有苛待寿星?”慈禧将剥好的金桔放进珍嫔掌心,护甲在果皮上划出深深的沟痕。
“小李子,去把小厨房做的樱桃蜜酪端来,皇帝现在只爱就着珍哥儿的口味。”
光绪耳根烧得通红,连脖颈都染了层薄红。
他只垂眼盯着珍嫔袍角的织金海棠纹,喉咙里黏黏糊糊,才憋出一句话,“请亲爸爸安,亲爸爸说笑了。”
慈禧知晓这个儿子在她面前脸皮薄,罢手让他入座。
珍嫔捏着金桔的手指却微微发紧,她分明看见光绪袖口露出的怀表链子,似是晨间高万枝捧来的那串。
她尴尬地摸了摸椅圈扶手起身给光绪让座,罩衣的大摆袖擦过光绪手背。
他忽然捉住她缩在袖中的指尖,借着宽大袖口的遮掩轻轻一握。
珍嫔掌心汗津津的,倒比戏台上麻姑捧着的寿桃还软乎。
“我先去更衣。”珍嫔轻声向光绪说道,却被光绪攥着腕子按住。
黄杨木圈椅硌得她腰间荷包穗子乱晃,正撞见皇帝袖口滑出一截金链子,坠着的可不就是今早被她随手丢在妆匣边的怀表。
那双鱼佩纹表盖还染着一点她胭脂的脂粉,珍嫔心里咯噔一下。
早晨高万枝送东西来时她见那玩意虽精巧,却并不稀奇。
恰好她正试着新到的法兰西香水,只敷衍着说了句“放那儿吧”,没想到这呆子竟真揣着过来了。
慈禧捏着银签子戳樱桃蜜酪里的奶沫子,眼皮都没抬。
光绪倒是浑不在意似的,指尖还跟着鼓点起怀表边缘来。
珍嫔现下倒觉得自己耳尖通红,随着戏文节奏颤颤地跳。
突然出现的怀表还真是讨人嫌,等会儿散戏定要哄着他说两句软话。
戏台侧幕飘来的锣鼓声里,身旁的瑾嫔扶着宫女的手咳嗽几声,苍白的面色在胭脂下更显憔悴。
珍嫔的思绪被打回,姐妹俩目光相触的刹那,瑾嫔用帕子掩唇轻咳两声。
这是她们入宫后约定的暗号,意为"明日务必来永和宫"。
一折子戏罢便该晚膳,慈禧为着珍嫔的生辰在翊坤宫摆宴贺寿。
翊坤宫正殿的紫檀八仙桌上己摆开三十二道主菜。
李莲英躬身揭开一道金丝罩:“太后特地吩咐做给珍主子的樱桃肉,小汤山的樱桃树难得结了几颗果子全在这菜里了。”
“咱们娘几个久没聚在一块,今儿借着珍哥儿的生辰也松快松快。”慈禧用翡翠护甲点了点盛着血燕的琉璃描金盅。
瞥见光绪的象牙筷尖在樱桃肉上方打转,“皇帝总盯着那道甜口,莫不是要学麻姑献寿?”
珍嫔耳尖微红,桌底的鞋尖轻轻蹭着光绪的皂靴。
光绪会意,筷子拐向翡翠虾仁,将最的那颗夹进慈禧碟中:“亲爸爸尝尝这个。”
“珍哥儿和瑾嫔来跟前两年了,日子过得真快。”慈禧舀起颗珍珠丸子,忽地往光绪碗里一搁。
“宫里也是时候有几个孩童热闹热闹。”
瑾嫔帕子掩着嘴咳起来,鬓边点翠蝴蝶扑簌簌地颤。
珍嫔忙端起枇杷露递过去,袖口羊脂玉镯滑到腕骨,恰露出昨日夜里被抵到床头磕下的红痕。
慈禧瞥见那抹红印,护甲敲在玛瑙碗沿:“皇后别老闷在体顺堂绣花,多跟皇帝和珍哥儿一起玩。昨儿送来的双面孔雀屏虽精巧...”
皇后攥着珠络压襟诺诺应是,余光却见光绪将玫瑰酥掰成并蒂莲状,借着撤碟的由头推到珍嫔跟前。
饭毕的茶点时分,李莲英适时捧来盛珍珠膏的剔红漆盒:“太后,戌时三刻该敷玉容散了。”
晚膳后慈禧要养护脸,借此便将他们都早早打发回去。
在翊坤宫门口,瑾嫔向帝后跪安往永和宫去。剩下帝后、珍嫔三人同住养心殿,便一道走回去。
珍嫔故意踩着光绪的影子说笑:“二哥瞧见畅音阁新来的武生没有?那红缨枪舞得比神机营的火铳还威风!”
皇后在一旁轻轻拽她衣袖,月光将三人并行的影子拉得老长。
光绪的喉结动了动,假意端着:“忘了,你若喜欢,明日,明日朕再带你去看一遍。”
珍嫔在青砖地上旋了半圈,月光把影子搅成一团墨:“二哥明日又要说'看折子'、'见军机',左不过拿这些搪塞我!”
她故意把影子踩得吱呀响,鬓边珍珠步摇扫过光绪的肩头,“正月里您还说带我去西苑冰嬉呢!”
皇后挽住珍嫔道:“妹妹莫闹,之前你念叨的松瓤鹅油卷,膳房做出来了,我尝着味道不错,明儿就来我屋里陪我说说话。”
“好啊,咱不跟皇上玩。皇上好生没趣。”珍嫔故意撅嘴道。
三人说笑着回了养心殿,在穿堂处别过,光绪和珍嫔回了燕禧堂。
烛光在燕禧堂的铜镜前摇曳,珍嫔发间的珠翠己卸了大半。
光绪斜倚在雕花榻上,看着宫女用牛角篦子替她梳理青丝,忽然抬手屏退众人:“都下去,朕来。”
宫女们收拾好妆台的东西就悄无声息地退出门外,珠翠碰在妆匣上的脆响都变得小心翼翼。
光绪接过篦子,指尖勾住珍嫔的一把青丝:“早上的生辰礼,可瞧过了?”
“二哥的心意自然喜欢。”珍嫔对着西洋镜中清晰的人影笑,鬓角垂下的珍珠流苏晃得她眼底光影斑驳,“正巧从前在家把玩的怀表没带进宫......”
话未说完,梳齿突然卡在发间。
光绪俯身将下巴抵在她头上,镜子里映出他微红的耳尖:“你倒是会哄人,连表盖都没掀开就摆在一旁。”
说话间己摸出那枚赤金怀表,贝母雕刻的双鱼佩纹在烛火下泛着光泽。
打开表盖,珍嫔呼吸一滞。
玻璃镜面里嵌着的是她和光绪的合照小像,这是去年夏日光绪拉着她在颐和园宜芸馆里偷偷照的。
刚进宫时她和光绪讲过儿时随伯父在广州见过的新鲜玩意。
十三行里有不少洋人的相机,从前的生活只见过数码相机,还没见过这种老式相机。她贪图稀奇,也很是爱拍照。
去年光绪生辰时,他就带着人悄悄来宜芸馆和她拍照,那时她还怕会被慈禧发现,提心吊胆了好久。
“这是......”珍嫔的指甲掐进掌心。
“我亲手剪的。”光绪翻过表壳背面刻着的“至珍”二字给她看,温热的呼吸扫过她颈脖。
“亲爸爸后来让崔玉贵来查过宜芸馆。”珍嫔当即一颤,光绪拍拍她肩头安抚她。
“我把底片藏在奏折匣里带去了仁寿殿,没让他们找着。”
他忽然将人转过来,金线攒丝袖口擦过她发烫的脸颊:“珍哥儿今年十五了,他们汉人女子十五岁取字。你进宫来时才十三,亲爸爸赐你封号珍,我却想叫你‘至珍’。”
“至珍,至珍”光绪拥住珍嫔,一声声唤着她,“自打你来,我才有了能说话的人。”
窗外早春的薄雪簌簌落在琉璃瓦上,怀表齿轮转动的声响格外清晰。
珍嫔望着表盖内侧模糊的小像,突然想起史书上那句“珍妃投井,年二十五”。
此刻烛火将光绪眼底的期待映得灼人,她张了张嘴,喉间却像塞着浸了黄连的棉絮。
“二哥可记得去年中秋我们吃的栗粉糕?”她伸手攥住光绪的辫梢,指尖着暗红穗子。
“我当时说...说御膳房的模子该换新花样了。”珍嫔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家常闲话掩盖喉间酸涩。
光绪的拇指抚过她发烫的眼尾:“明日就让内务府打套十二生肖的模子,再添个印着我们至珍字样的,好不好。”
少年天子温热的呼吸扫过她面颊,袖口擦过她的脖颈,像是一下一下扫在她的心尖。
光绪为她拭泪的动作太温柔,温柔得让她鬼使神差抓住对方手腕:“好啊。”
珍嫔任由光绪高兴的抱着她转圈,轻唤着她,“至珍,至珍,我的珍哥儿,我的小珍儿。”
珍嫔望向他满是笑意的眼睛,忽然吻在他绷紧的喉结:“至珍会一首陪着二哥。”
光绪像被烫到似的后退半步,却终究将她拉回怀里。
珍嫔发间的珍珠步摇晃得厉害,细碎的流苏扫过他下颌的织锦龙纹,倒比窗外雪压枯枝的脆响更挠人心尖。
她所有的纠结和不安,在今夜终是溃解。现在才光绪十七年,或许可以陪他走一段,只是陪着他就好,什么也不多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