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暑气将安阳王府蒸成密不透风的蒸笼,垂花门外的老槐树上,蝉鸣如煮沸的铜锅,却盖不住萧景瑜指腹密信时发出的沙沙声。江都王的朱砂字迹在素绢上晕染,像未凝的血,北疆战事的焦灼透过墨痕扑面而来——宁王的十万铁骑正与奚族在漠北厮杀,关隘烽火彻夜未熄,而这或许正是解决萧景钰的绝佳时机。
案头青玉笔洗倒映着摇曳的烛火,恍惚间,江南烟雨中那袭水红襦裙又踏碎涟漪而来。沈梦雨撑着湘妃竹伞回眸的模样,早己镌刻在他灵魂深处。可这份刻骨铭心的思念,却成了插在李玉芝心口的利刃,如今更化作她喉间永远无法言说的痛。他闭上眼,试图将李玉芝濒临死亡的那一幕从脑海中抹去,却只听见瓷器碎裂的脆响在耳畔反复回荡。
“王爷,王妃醒了。”梅香的声音带着颤意,惊得萧景瑜手中的茶盏应声落地。暗褐色的茶汤在青砖上蜿蜒,宛如一道未愈的伤疤。穿过九曲回廊时,他的脚步越来越沉,寝殿外飘来的苦艾混着血腥味,刺得鼻腔发疼。
李玉芝半倚在织金软枕上,形容枯槁得近乎透明。脖颈缠绕的白绢渗出几点暗红,像是残荷上凝结的血珠,又像是他永远洗不净的罪孽。萧景瑜舀起碗中早己放凉的粥,瓷勺碰到她干裂的唇角时,那具羸弱的身躯突然剧烈颤抖起来。浑浊的泪水决堤而下,滚烫的泪珠砸在他手背上,却比这盛夏的晚风更凉、更刺骨。他突然想起初见时,那个总是羞涩低头的少女,如今竟被自己伤得这般模样。
待李玉芝沉沉睡去,萧景瑜独坐书房,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泛黄的《平戎策》上,扭曲得不形。更漏声声,往事如潮水般涌来。无数个深夜,李玉芝捧着羹汤立在檐下,骤雨打湿她的鬓发,而他却醉卧在沈梦雨的回忆里,亲手摔碎了那份炽热的心意。如今她喉间的伤,又何尝不是他亲手种下的恶果?
狼毫饱蘸浓墨,却悬在半空迟迟未落。墨迹在宣纸上晕开,宛如未干的泪痕。最终,他咬咬牙,字迹力透纸背:“秋收后,会师随州。”窗外,闷雷碾过天际,一场酝酿许久的暴雨即将倾盆而下。案角,梅香送来的药碗蒸腾着热气,却暖不透这满室的寒意,更暖不了他此刻千疮百孔的心。
江都王府的铜鹤炉吞吐着龙涎香,萧景琰展开密信时,忽觉案头鎏金烛台的火光都变得锋利起来。北疆战报与安阳王的密函叠放在紫檀案上,恍惚间竟映出山河破碎的虚影——二十万玄甲军蓄势待发,锁子甲在日光下泛着冷芒,强弩箭矢堆积如山,这是他蛰伏许久织就的杀局。
“子安,王妃现在怎么样?”青铜兽首衔环的叩门声惊散思绪,萧景琰将密信卷入《孙子兵法》,指节无意识着封皮上的云雷纹。
子安喉结滚动,玄色劲装被冷汗浸出深色痕迹:“王妃卯时便乘青绸软轿出城,酉时才归。碧云、江月寸步不离。”
檐角铜铃突然叮咚作响,萧景琰望向窗外翻涌的乌云,炎热的天气里竟无端泛起寒意。那天夜晚的情景骤然浮现:红绡帐内,沈梦雨蜷缩成小小一团,鲛珠帐被泪水洇出深色水痕,颤抖的指尖死死揪着他的玄色衣襟,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他记得自己抚过她汗湿的鬓角,触到的却是一片冰凉。
“备马。”萧景琰突然起身,腰间玉佩撞在剑鞘上发出清响。案头密信的边角被穿堂风掀起,露出信末萧景瑜力透纸背的字迹,而他眼中却只剩下听澜别院的方向——那里的屋檐下,或许正有一双含着泪的眼睛,望着天际即将压城的暴雨。
暮色裹挟着潮湿的水汽漫过听澜别院的黛瓦,沈梦雨的素色裙摆扫过青石小径,惊起廊下酣睡的阿狸。她垂眸将手中新鲜的鱼干放在竹碟里,阿狸欢快地凑过来。
碧云抱着刚采的野菊从后厨转来,瞥见院角突然出现的玄色身影,手中花束险些散落。萧景琰立在葡萄架下,雨丝顺着飞鱼服的云纹滚落在青砖上,洇出点点墨痕。他望着妻子清瘦的背影,想起那夜她无声的啜泣,心口泛起钝痛。
花狸突然弓起脊背炸毛,沈梦雨下意识后退半步,转身时撞进熟悉的玄色眼眸。
“当心着凉。”话一出口便觉苍白,他解下披风想要披在她肩头,却见沈梦雨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碧云和江月慌忙福身退下,廊下只余雨打芭蕉的声响。
沈梦雨转身进了书房,再出来时捧着一本手抄佛经。泛黄的宣纸上,蝇头小楷写得工整却带着几分颤抖。萧景琰瞥见“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的句子,突然想起成婚前她在书房研墨的模样,那时她总爱问他《长干行》里“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的典故。
沈梦雨的指尖死死攥住佛经,指甲在纸页上留下月牙形的凹痕。她走到窗边,望着渐暗的天色缓缓摇头。雨声渐急,屋檐的水帘将两人隔成两个世界。
院外传来马蹄声,子安在廊下轻声提醒军情紧急。萧景琰握紧腰间虎符,最后看了眼窗边的身影。沈梦雨始终没有回头,唯有阿狸跃上窗台,琥珀色的眼睛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发出一声悠长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