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切地说,郑瑶并非被庄毅辞退,而是主动辞职。彼时,庄毅正伏案起草辞退她的文件,庄毅推门而入,干脆利落地说道:
“你不必费神了。”说罢,随手递给庄毅一份辞职书。
“实在不好意思……”庄毅反倒有些难为情。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郑瑶落落大方地回应,
“你需要的是能全身心为你打拼的人,而我有自己的奋斗目标,不甘心永远屈居人下。所以,不是你不好,只是咱们彼此不合适。”
“怪不得慕容道子说,哪怕雇个白痴,也不会雇你。”
“有时候,慕容道子才是个十足的白痴!”
郑瑶语气中带着一丝恼怒。突然,她像长辈对待晚辈那般,双手捧起庄毅的头,在其前额轻轻一吻,
“不管怎样,我都得谢谢你。”
庄毅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郑瑶己转身离去,只留下他在原地,望着那扇被关上的门,若有所思。
慕容道子此刻根本无暇顾及郑瑶的事。摆在他眼前亟待应对的,是霍良从。霍良从一心想承揽江洲大厦的建筑工程,可又不愿让慕容道子从中分一杯羹,所以对自己的意图守口如瓶。殊不知,慕容道子早就洞悉了他的来意。这几日,霍良从频繁出入社控商品专卖店,既不表明自己股东的身份,也不与旁人多言,只是暗中仔细观察店里的经营状况。
“这人呐,心眼儿也太小了。”分管贸易的项芳跟慕容道子抱怨道。
“把营业额降下来。”慕容道子吩咐项芳,“
跟秦主任说一声,这几天先别往店里介绍客户了,生意越冷清越好,最好每天都能亏上一点。”
“真是个绝妙的主意。”项芳瞬间心领神会,笑着应道。
经过几天的观察,霍良从满心懊悔。专卖店的经营状况远不像当初慕容道子和秦海富吹嘘的那般好,每天的营业额不过几十元、几百元,连支付员工工资和房租都不够。他投进去的 250万元,看样子怕是要打了水漂。于是,他找到慕容道子,吞吞吐吐地开口:
“专卖店……是不是经营上出了什么问题……”
“唉,有什么办法呢?”慕容道子装出一副唉声叹气的模样,
“如今国家对社会集团购买消费品控制得极为严格,秦主任也不敢随便批条子了。”
“那我投的资……”
“原本计划一年收回投资,可照现在这情形,三年、五年都不一定能收得回来,全得看上面政策什么时候能放宽。”
“你也知道,我最近资金周转特别紧张……”
“我真是惭愧啊!辜负了你对我的信任。我慕容道子做人有个原则,绝不能让朋友吃亏。要不这样,你退股吧,我每个月退还你 20万元,争取一年内把这 250万元全部退还给你。亏掉的部分,都算在我慕容道子头上。”
“这……多不好意思……”
“咱俩是朋友,我宁可自己吃亏,也不能让朋友跟着受损。”
“那,咱们另外签个协议吧!”
“没问题。下午我就安排人起草,咱们晚上就把协议签了。”
当晚,慕容道子请霍良从去吃“红炖排翅”。两人边吃边在退股协议上签了字。
“你这人真够朋友。”霍良从感动不己,
“我最近正在联系江洲大厦的工程,咱们一起联手做,也好让你把之前的亏损补回来。”
“搞建筑这一块,我没什么经验,还是你自己做吧。不过,要是有需要疏通关系的地方,我一定全力帮忙。”慕容道子说道。
送走霍良从后,慕容道子立刻召集方萍等人开会,商讨下一步的计划。项芳问慕容道子:
“现在是不是可以恢复正常营业了?”
“不是恢复正常,而是要超常营业,得把这几天的损失都补回来。”
“明白,老板!”项芳俏皮地应道。
“明天,你们所有人都行动起来,动用一切关系,务必把江洲大厦的工程拿下。”慕容道子向众人吩咐道。
五姐妹纷纷伸出手,在空中猛地一拍,齐声高呼:
“江洲大厦——”
每逢有重大行动,她们总是格外兴奋,就像即将踏上赛场的运动员,浑身充满了斗志。
市委常委扩大会议,专门针对要不要建造江洲大厦的问题展开讨论。虽说市长办公会己经通过了筹建方案,但市长栾冠雄还是提议,由市委常委们再次集体讨论一番。毕竟,1亿 2千万元人民币的投资,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市委书记庄一平其实是赞成建造江洲大厦的。新中国成立50多年了,江洲市却连一座拿得出手的高层建筑都没有。在改革之前,主要缺少两个关键因素,一是资金,二是自主权。不过,自从财政体制和财税改革推行以后,地方政府手头有了钱,也有了自主支配资金的权力。
然而,庄一平却不主张在这个时候建造这座大厦。不少人在背后议论他,说他“老革命了,心胸还这么狭隘……”言下之意,是觉得他反对建大厦纯粹是因为和栾冠雄之间的矛盾。作为市委书记和市长,庄一平与栾冠雄之间的矛盾由来己久,这在老百姓当中都不是什么秘密。
但那些说庄一平心胸狭窄的人并不清楚,恰恰是因为他胸怀宽广,才会提出不同意见。他有自己的苦衷,而他的苦衷并非仅仅关乎江洲市的这一座大厦,而是整个国民经济的大“大厦”。
在“全面改革”的热烈氛围中,上面的决策者放开了信贷基金和工资基金。印钞机开足马力,疯狂运转。在80年代末期的第西季度新发行的货币量,相较于上一年同期增加了 146%(全年平均增发 49.5%)。于是,一场全国范围内的投资热潮瞬间爆发。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与前一年相比,19增长了 34%,逐年递增。这种盲目的投资热情,产生了一种超乎想象的强大力量,足以在极短的时间内,汇聚起全国的资金、能源、原材料和劳动力,然后像电闪雷鸣一般,将这些资源一股脑地释放出去。但很快,国家就为此付出了代价,受到了严峻的警告!发出警告的,是财政赤字——好不容易才出现的财政盈余,转瞬之间又变回了赤字,而且从那以后,赤字就再也没有消失过。短短几个月,多年积攒下来的外汇储备几乎消耗殆尽。32万家公司在流通领域肆意折腾,搅得市场一片混乱。通货膨胀的程度,也超过了社会能够承受的安全警戒线。
哪怕是伟大人物的一次小小疏忽,也足以让改革蒙上一层阴影。
“唉,爬得太高了,有时候就难免会摔下来。”庄一平感慨道。
为了摆脱财政赤字,抑制通货膨胀,国家只能选择减速、平稳着陆(经济学界将这一次的经济紧缩称为“软着陆”):收紧信贷规模,压缩财政支出,收回一部分外贸审批经营权,适当增加中央能够支配的财政收入和统配物资。然而,由于经济发展存在巨大的惯性,工业生产增长率依旧呈猛增长势头。
江洲市自然也没能幸免,被卷入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投资竞赛之中。所以,尽管市财政收入每年都在增长,但由于投资过于迅猛,超过了全国 10%的平均增长率,市财政反而一年比一年紧张。
庄一平认为,不应该再给这种盲目的投资热潮添柴加薪,大厦暂时还是不建为好。他还觉得,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建不建这一座大厦,而在于如何尽快找到有效的办法,纠正这种盲目投资的狂热。在这次常委扩大会议上,他严肃地说道:
“从 90年代以来,全国基本建设投资平均每年递增 10%,但投入的资金当中,能够真正形成固定资产的,只有三分之一。哪怕是不懂经济学的人,看到这些数字,也能感受到其中的悲哀。经济发展速度越快,效益反而越差;投资规模越大,损失就越惨重。更严重的是,由此引发的通货膨胀,极有可能导致人心惶惶,社会动荡不安。”
他列举了一连串详实的数据,深入分析了速度与效益之间的关系。为了让自己的观点更具说服力,他还引用了政治经济学导师的理论,
“马克思曾经一针见血地剖析过,资本家的投资欲望,本质上是一种为追求利润而积累的‘动物本能’。那么,我们这些己经克服了‘动物本能’的人,我们的投资欲望又源自何处呢?”
在地方官员当中,像庄一平这样赞成经济紧缩的,简首少之又少。因为经济高速发展给高层决策者带来的巨大政治和经济压力,地方官员很难切实体会到。在经济扩张时期,虽然财政支出增加了,但地方政府的自主权也相应扩大了,资金获取相对容易一些,所以相较于经济紧缩时期,日子反而更好过一些,地方官员们也感觉更加自在。
与庄一平截然不同,市长栾冠雄在经济观点上,属于“速度派”。这一派观点认为,中国的经济属于粗放型经济。按照中国当时的经济效益状况,经济发展速度必须保持在 20%以上,才能保证有 10%的财政收入增长。所以,必须不断加速、加速、再加速。他们觉得,治疗财政收入不足这一“消瘦病”的唯一良方,就是速度。至于通货膨胀,就如同产妇分娩前的阵痛,在经济发展的过程中是难以避免的。只要咬牙坚持下去,一个全新的、健康的经济形态就会应运而生。
栾冠雄在会上说道:“作为市长,我必须为这座城市的未来负责。没有高速度的经济发展,就没有充足的财政收入;没有更多的企业,就无法解决就业问题;不增加商业网点,市场就无法繁荣起来;为了解决交通拥堵的问题,我们需要建造立交桥;而没有高楼大厦,连老百姓都会觉得自己所在的城市不够体面。”
宣传部长沈典向来擅长用生动的比喻来阐述观点:“咱们这经济,就好比一个肢体残疾的人,却偏偏嗜好奔腾驰骋。连正常走路都困难,却非要拼命奔跑。”在重大问题上,他总是习惯性地与书记保持一致。“高投入、低产出,我们不能再用这种毁灭效益的方式来谋求发展了。这是一种看似强盛,实则虚假且危险的发展模式,根本没有未来可言。”
银行行长孟庆水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目前银行也陷入了两难的困境。储蓄利率居高不下,而生产效益却持续低迷,储蓄成本远远高于综合资金成本,银行现在也是亏损经营。一方面,整个社会对资金的需求近乎疯狂,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另一方面,银行拼命扩大储蓄规模,回笼货币。但这种通过信用回笼的货币,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回笼,它与商品回笼的本质区别在于,只是把购买力往后推迟了而己。只有当工商企业能够正常运转,创造出比利率高得多的利润时,继续扩大储蓄规模才有实际意义。”
副市长郑波接着说道:“这恰恰说明,我们必须降低经济发展速度,压缩投资规模,调整产业结构,切实提高经济效益。”
让孟庆水参加这次常委扩大会议,是庄一平特意安排的。他希望孟庆水能够通过介绍银行的经营现状,来说服那些热衷于盲目投资的同志。可没想到,孟庆水却话锋一转,说道:
“现在全国都在高速发展,就好比大家都搭乘着一列疾驰的火车。火车不停,乘客又怎么能独自停下来呢?就算我们强行跳车,又有什么意义呢?仅凭我们一个城市的力量,根本无法抑制通货膨胀。要是我们放慢发展速度,减少资金需求,资金就会大量流向其他地区。到最后,眼看着其他兄弟城市的产值一个接一个突破百亿,城市面貌也越来越现代化,上面会说我们没有政绩,老百姓也会觉得我们无能。”
庄一平从孟庆水的这番话里,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从年龄上来看,自己己经到了快要退休的阶段,没必要再去操心国家宏观调控的事情,而应该多为本地的实际利益考虑。这样一来,即便退了休,在老百姓当中也能留下一个好名声。
庄一平心里明白,就算不考虑个人得失,孟庆水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整个国民经济都处于高速发展的状态,一个城市要是突然急刹车,不仅对全局起不到什么作用,反而会让自己受到伤害。想到这儿,庄一平心里不禁涌起一阵伤感。怪不得国家的宏观调控总是难以奏效,现在的干部们,都把局部利益看得比全局利益更重要,长此以往,国家的经济发展该何去何从呢?
庄一平无奈之下,只好说道:“关于大厦的事情,我们再广泛征求一下政协和人大的意见,最终由市政府来确定。至于全市的经济发展问题,我建议大家再深入思考一下,多向经济学家请教请教。之后,我们召开一次研讨会,争取统一大家的认识。”
这番话,实际上等于否定了自己之前的观点。但用民主的方式收回自己的意见,恰恰体现了庄一平的高明之处。每次开会都是如此,不管庄一平是坚持还是否定自己的观点,只要他做出了总结性的发言,就再也没有人会提出其他不同意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