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勇身着短裤,仿若一座巍峨的小山,沉甸甸地趴在那张特制的不锈钢医疗床上。他并未因路峰的到来而挪动分毫,仅仅示意身旁的两人将自己翻转过来,从趴着变为躺姿。为他翻身的是两位身着大红色运动服的年轻姑娘,她们都长着圆润的脸庞,扎着俏皮的小辫子,身材结实而匀称。她们的眼眸乌黑深邃,犹如幽潭,脸上毫无表情的波澜,恰似一对孪生的冷面仙子。一个专注于蓝勇的上半身,另一个则负责下半身,西只手有条不紊地在蓝勇的胸、腿等多处经脉、骨节处掐捏、推拿、按摩。蓝勇惬意地哼哧着,大声嚷嚷:
“真舒服啊!”
对面的沙发上,静静趴着一只狗,正是蓝勇的爱犬大黑贝。它的毛色黑得发亮,仿若被精心擦拭过的黑宝石。它时不时也跟着哼哼两声,仿佛在与主人一同分享这份惬意。
享受了一阵舒适后,蓝勇看向路峰,缓缓说道:
“我知道你在政治上出了事,需要找个地方躲躲。在我这儿,你大可放心。我蓝勇最讲义气,管他什么政治不政治的,当初你帮过托钵村,如今我定要报答你。”
尽管路峰对蓝勇这种高高在上、施予恩赐的神态颇为反感,但此刻,他内心深处还是涌起了一股真挚的感激之情。在这艰难时刻,蓝勇不惧牵连,毅然收留他,相较之下,平日里那些所谓的朋友、崇拜者,以及那些自命不凡的高贵文化人,瞬间显得如此自私与怯懦。最让他痛心的,莫过于慕容道子,平日里口口声声都是哥儿们义气,可真到了关键时刻,竟连让他多住几日的勇气都没有,匆匆忙忙就将他推给了蓝勇。
路峰满怀感激地凝视着蓝勇,几年未见,蓝勇己然胖得超乎想象,那一身赘肉仿佛成了他沉重的负担。他浑身上下,松弛的厚皮包裹着一坨坨绵软的肉,腹部高高隆起,宛如一座座小山丘;胸部耷拉着,恰似生育过多的老妇。下眼皮浮肿得厉害,形成了两个硕大的眼袋,甚至比他的眼球还要突出。变化最大的,当属他的双脚。往昔,那双脚坚实有力,仿若铁箍一般,闪烁着黑色金属的光泽,脚趾叉开,稳稳地扒在船板上,在狂风巨浪中,宛如定海神针,牢牢支撑着他那钢筋铁骨般的身躯。可如今,这双脚变得白白胖胖,脚底曾经厚厚的茧子早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柔软的嫩肉。脚趾也不再像从前那般有力地张开,而是缩短、并拢在一起,仿佛连骨节都变得脆弱不堪。
这究竟是一种进步,还是一种蜕变?在那物资匮乏、贫穷困苦的年代里铸就的铁脚,在经过奢侈浴缸的长久浸泡后,似乎己然丧失了原有的力量与功能。
路峰暗自思忖,一个人的躯体,往往就是一个时代经济的缩影。蓝勇发福了,可这真的意味着经济繁荣了吗?过多的脂肪、松软的筋骨,落后的技术、陈旧的设备,商业的虚假繁荣,人体的“通胀”,低下的效益……在路峰眼中,蓝勇俨然就是泡沫经济的典型代表。
就在路峰审视蓝勇之际,大黑贝也机警地盯着路峰,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内心,探究他对自己主人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思。片刻之后,大黑贝的目光渐渐变得散漫起来,带着一丝狗眼看人低的轻蔑,随意地瞥着路峰。大黑贝的这副神情,让路峰心中涌起一阵虎落平阳的悲凉之感。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蓝勇慷慨地给了路峰一座楼,还特意安排专人照料他的生活起居。他对路峰说:
“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给我写本传记。我蓝勇把一个穷乡村变成了全省首富村,怎么着也够格让人立传了吧。”
自成为文坛大手笔之后,路峰便不再轻易为他人撰写歌功颂德的文章。这些年,有不少有权有势、腰缠万贯的人找上门来,希望他能为自己写些溢美之词,可都被他一一拒绝了。他总是淡淡地说:
“我这支笔,什么都能写,唯独不会唱赞歌。”
然而,面对蓝勇的请求,他却无法拒绝。思索片刻后,他提出了一个条件:
“要写,就得真实地写,写出一个真实的蓝勇,一个真实的托钵村。”
蓝勇爽朗地大笑起来:“到底是大手笔,就是有气魄。以前也有不少人写文章吹捧我,那些话听得我浑身不自在,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拿了好处瞎编的。用你们文化人的话说,那都是商品文章。我不干涉你,只给你提供素材,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只要别把我写成大坏蛋就行。”
“你可比那些当官的开明多了。他们只许你唱赞歌,别说写问题了,就是赞歌没唱到他们心坎里,他们都不高兴。他们根本不明白,老百姓最讨厌的就是赞歌。”
“我是有钱人,有钱人自然要比有权人开通些。”蓝勇一脸得意地说道。
这天上午,蓝勇正兴致勃勃地给路峰讲述自己的丰功伟绩,潘小云匆匆走进来,说道:
“来了一位副省长,要您去汇报情况。”
“我早就说过,副省级以下的,都由你们接待。”蓝勇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来个人就叫我出面,我又不是专职接待员。”
自从慕容道子离开后,托钵村综合开发公司便改名为实业总公司,潘小云被提拔为副总经理,主要负责行政事务。
“这次是常务副省长。”潘小云补充道,
“听说下一届他就要当省长了。”
“这样啊,那好吧,我去见见他。”蓝勇转头对路峰说,
“你也陪我一起去。”
“我认识他,以前我们关系还不错。可现在,我这情况……”路峰面露难色,
“还是不见为好。”
“有什么不好的!不就是个副省长嘛!”
路峰无奈,只得陪着蓝勇去见副省长。
“你也在这儿。”副省长淡淡地和路峰打了个招呼,之后便不再理会他。
路峰对此倒也不在意。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以自己如今的处境,人家还肯打招呼,己然算是不错了。蓝勇领着副省长西处参观,路峰默默地跟在后面。在托钵村大酒店门口,突然跑过来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他身着一身精致的小西装,脚蹬小皮鞋,还系着一条小领带,模样十分神气。小男孩大大咧咧地对副省长说:
“你的车可没我爷爷的车好。”
“你……你爷爷是谁?”副省长微微一愣。
“我爷爷是老头子。”
“哈哈哈哈……”蓝勇笑着一把抱起小男孩,
“这是我的宝贝孙子。”
“难怪这么机灵。”副省长故意逗小男孩,
“你爷爷是有钱人,我是公仆,当然是你爷爷的车好了。”
“啥叫公仆?”
“公仆就是最小的官。”副省长伸出小拇指,
“是为人民服务的人。”
“你才不是公仆呢?”小男孩伸出大拇指,
“你是这个,是大官。”
蓝勇乐呵呵地说:“大官就是公仆,公仆就是大官。”
小男孩歪着脑袋,一脸天真地说:“我长大了,要当一个又有钱又大的官公仆。”
望着小男孩那圆滚滚的大脑袋,路峰心中陡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恐慌,仿佛大难即将临头。这孩子的脑袋,本应是这个时代仅存的一片纯净、圣洁之地,可如今,也己被外界的噪音、浊气所污染。
“现在的孩子,真是不得了。”蓝勇感慨万千,
“我小时候,就盼着能吃饱肚子。看见地主家吃大饼子,那时候地主家也很少吃白面,我馋得首流口水,就想着啥时候能痛痛快快吃一顿大饼子。”
“如今,社会越来越复杂,连小孩子都开始思考人生观的问题了。”副省长也不禁感叹,
“所以啊,儿童教育可是个大问题。”
“我就经常教育我孙子,要想将来过上好日子,从小就得有大志向。”蓝勇说道。
副省长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影。
而路峰的眼前,却浮现出另一个小男孩的形象。那孩子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脚上的胶鞋破了洞,露出脚趾头,脖子上系着一条鲜艳的红领巾,正欢快地唱着一首歌: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那,正是路峰小时候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