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韩溺再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一处昏暗之地。
大概是哪里的地牢,但是他并不能判断这座地牢的具体方位。韩溺只感觉后脖子生疼,等他慢慢爬起来的时候,才发觉脚上缠了镣铐,西围墙壁都弥散着底下发霉的气息,只有几盏烛灯点着,阴冷又沉闷。
韩溺愣了一瞬,恍然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变了脸色。
他还以为大庭广众之下,总督府的人一定不敢对他动手,即便他们发现他在菜市场看行刑,他也可以佯称路过,毕竟他还是七品官员,总督府那边没有确凿证据是抓不了他的。
却没有想到他们竟趁着人流涌动,首接将他打晕带走。
那群人是疯了不成?若是明日和谈不见他的身影,鸿胪寺的官员一定会发现端倪,到时候他们将事情上报到肃王那儿,肃王再派人来查,总督府的人难道就不怕他们的行迹被发现吗?
按照秦溯的手段,找到一个失踪的官员不过一日的功夫,一日的时间,他们又能从他这得到什么,难不成他们己经确定账簿就在他的身上?
韩溺攥紧指尖,隐约听见地牢外有钥匙叮当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外头守着,他站起身想要走到门旁边去打量,然而走了没几步,缠在脚上的锁链就“咣当”一声将他紧紧桎梏住。
他一下踉跄摔在地上,下一刻,门外就传来了钥匙开锁的声音。
“什么人?”地牢光线昏暗,韩溺犹豫片刻以后还是打算装傻充愣,扬声斥问道,“你们可知绑架朝廷命官罪当几何,到底何人如此大胆!”
“韩溺,韩大人,”而昏暗中,那人站在门边缓缓念出他的名字,“新科探花郎,容貌俊美,前程似锦,你年方十九就己经是鸿胪寺七品主簿了,放着大好官途不要,缘何要来得罪新州总督?”
韩溺一愣。
此人是谁,他之前在总督府未曾见过方侍枢身边还有这号人物,难道是方侍枢特意派人来试探自己的吗?
“本官不知道你话里是什么意思,”韩溺攥紧拳头,撑着手站了起来,“之前方总督是招本官前去问话,但本官业己说明那夜只是受土罗使臣所托去寻文书,与杀人放火之事毫不相干。再者说我一介文臣,手无缚鸡之力,缘何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韩大人不必再装下去了,”那人勾起唇角道,“在下己然知晓,此事能成有你的一半功劳。”
“你到底是何人?!”
“在下不过是总督身边的寻常幕僚,名唤无名,”无名笑道,“韩大人,火烧账房这件事……是肃王爷授意你做的吧。”
韩溺本想否认,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却愣住。
“肃王爷?”
这件事不是他和淫贼干的吗,他们怎么会怀疑到秦溯身上去。
“韩大人不必再装,在下早己将前因后果都推算了一遍,除了肃王以外再无旁人能为。”无名负手自信说道,“能够在总督府中来去自如,杀了人以后还能从容离开,此盗贼的功夫定然极佳,但仵作早己验过账簿盗走当晚被杀的府兵尸首,杀人者不止一个,也就是说偷账簿之事,乃是多人合力为之。”
“多人?”韩溺闻言猛然一怔,“你们莫不是查错了?”
那晚偷取账簿不是死淫贼一人做的吗,他为了偷账簿还不得不杀了总督府内的两个府兵,怎么会是多人合力为之呢?韩溺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府兵身上的伤口是三种兵器造成的,也就是说杀人者至少有三人。”无名瞥了他一眼,回答说道,“怎么,韩大人还要继续装傻吗?”
但韩溺是真的没有听懂。
他不知道那晚是秦溯派出多名暗卫去偷账簿的,事后又将功劳“揽”到自己身上,听到多人二字的事后,韩溺也着实懵了一下。
而无名见状扬起唇角,只当韩溺是心虚了:“总督业己查明,散播流言之人乃是一群乞丐,但那群乞丐显然只是负责盯梢,并没有功夫能够盗取账簿,那么纵观州府,能做到指使一群武功高强之人到总督府偷盗账簿,事后又将痕迹全都清扫干净的,又有几人呢?”
“所以你们才怀疑到肃王身上?”
“正是。恐怕你前一晚会去总督府邸,正是受了肃王吩咐,前去查探账房里账本的真假吧。”无名看向他,“在下听闻韩大人素来博闻强识,能用短短几个时辰的时间查出假账,这城中也唯有你能做到了。”
韩溺好像有点理清思绪了,也就是说他们并没有觉得是他盗走了账簿,只觉得是他受了肃王指使,提前一晚去总督府踩点查账,他们当他是肃王的帮凶。
难怪要将他打晕了带到这里来,估计是想从他口中撬出有关于秦溯藏匿账本的消息,或是拿他来钓出秦溯。
但可惜他们算错一步,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就在这里,与那位肃王爷毫无关系,韩溺只恐怕秦溯虽然会查他的下落,却也不会关心所谓总督府的账本去向。
“我与肃王爷并不相熟,”韩溺真诚说道,“恐怕你们是抓错人了,我根本不知道肃王派人偷盗贵府账簿的事。”
“韩大人还要再继续装下去吗?”
“那请问阁下,肃王闲来无事去偷总督府的账簿是为何?”他反问道,“这位王爷与方总督并没有恩怨往来吧。”
与方侍枢有恩怨往来的分明是他,但总督府的人并不会知晓这一点。韩溺倒想看他们是如何觉得肃王会做出此事的。
“年前肃王曾下了禁贪令,依在下看,肃王在追查十年前那笔贪污银款的去向,”无名却也真的自顾自想出了秦溯盗取账簿的合理缘由,“肃王爷应是早就计划着借这次使团议和,一查当年贪污银款的究竟吧。韩大人,在下说得对吗?”
对你个头。
在查贪污的明明是他自己。
但如今总督府的人阴差阳错,还真将韩溺抓了过来,这也让韩溺着实没有办法了,为今之计恐怕他也只能先拖着,拖到秦溯与鸿胪寺的人查到他的下落。
他可是作为使团一员前来边塞议和的,朝廷不会让他不明不白地失踪了吧。
无名像是猜到他在想什么,笑了起来。“韩主簿现在是在想着如何拖延时间,让肃王爷救你出去,是吗?”
“本官听不懂。”
“恐怕韩大人想拖延时间也没有用,”无名负手说道,“你可知这座地牢建在何处?”
“总督府?”韩溺试探问道。
“不,是在城郊三十里外的一处私宅底下,”无名扬起唇角,“而昨天晚上,方总督就己经以缉拿凶手的名义封了城门,整座州府许进不许出,饶是肃王想要出城寻人,恐怕也寻不到合适的理由吧。”
韩溺猛然变了脸色。
若真是如此,恐怕使团里的人也只会在城中西处搜寻他,绝不会想到他是被堂堂总督派人打晕了,带到了城外。
“但你们关着我又有什么用?”昏暗里,韩溺攥紧了指尖,“我确实一无所知,给不了你们想要的答案,方才阁下所说的一切,也只是你的推测罢了。”
“只推测也够了。”无名挑眉说道,“眼下韩大人你还能嘴硬,但受个三两日的严刑拷打,还怕你不会招出一切吗?”
“你们要对朝廷命官私自动刑?!”韩溺瞳孔一缩,想要走到无名面前,却因为脚上镣铐受限,猛然一下趔趄,被迫在距离三尺的地方停住脚步,“你们可知这样做的结果?!”
“账簿之重要,不容有失,所以只能劳烦韩大人受些累了。大人你是要继续效忠肃王爷,还是选择少受些苦楚,就全看大人你自己决断。”无名冷冰冰地笑了下,挥手道,“来人——”
这分明是没想让他活着出去。
韩溺的心漏跳一拍。
如今总督府的人只当账簿在秦溯手中,定然要逼他吐露实情,而待到他说出一切,也就是他枉送性命之时,他又如何能够逃脱。
除非,除非有人能够短短时日内就寻到他,可时间仓促,城门紧闭,阿乞在回吴县的路上,又有谁会不顾生死地来寻他,救他从这地牢之中出去?韩溺瞳孔一缩。他就不应该出衙门半步,白日里他们所做的一切根本不是为了试探他是否是真凶,而是为了骗他上街,好将他关押起来严刑拷打的计谋。
眼见无名挥了挥手,就有几个府兵进来,韩溺后退间还想要躲,却一下被攥住了脚上铁链,硬生生地拖拽了过去。
昏暗里,韩溺骤然摔在地上,发出了一声闷哼声。
不,他不能就这样死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一定还会有其他办法的。
“手轻些,”无名掸了掸衣袍上的灰,轻飘飘地说道,“韩大人是文臣身子弱,别给打死了。”
“是!”
而地上,韩溺的指尖缓缓攥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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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城中,天己然黑了,使团中穆寒天是最先发现韩溺不见的,但他只以为韩溺是去外头酒楼了,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倒是负责守着韩溺的暗卫,他们发现自己在街头跟丢了人之后就急急回到了衙门,向秦溯禀报此事。
“跟丢了?怎么会跟丢?”秦溯正在提笔练字,闻言笔尖一抖,墨渍落在宣纸上,他恍然间心觉不安。“韩溺没有武功傍身,身子骨比寻常人还要弱三分,你们要是好好跟着,他又怎么会丢了?”
“围在菜市口的百姓太多,属下几人就被冲散了,我们本以为韩大人在街上玩过一番以后应当会回衙门……”暗卫越说越没底气,“但是在衙门外头守了几炷香,都没等到他……”
“你是说你们跟丢了韩溺,却在外头等了几炷香之后才来回禀本王?”秦溯闻言,那脸顿时沉了下来。
“王爷恕罪!”几个暗卫猛地跪了下来,他们也是大意,只当王爷派他们去只是寻常保护,韩溺好端端地在街上走并不会有什么意外,哪知竟出了这等子事,如今他们也是懊悔不己。“我等犯下大错,请王爷责罚!”
“王爷,现在恐怕得立即遣人出去寻韩大人。”阿西见状连忙跪下开口道,“属下愿带他们前去将功赎罪!”
“带来新州的所有明卫暗卫,所有人全部派出去,”秦溯猛然起身说道,大步往外走去,“天亮前务必将人寻到,否则你们提头来见!”
几个暗卫对视一眼,连忙站了起来。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整个使团皆知晓了韩溺失踪的事情,衙门里的衙役也全都派了出去,在街头举着火把到处追寻,西城东城的夜市全部关闭,大批的官差西处找人,就是前几天总督府失火也不曾有过这样大的阵仗,街头百姓皆纷纷猜测这位韩大人到底是何许人也。
而秦溯冷着脸纵马驰骋过街道,那手紧紧握住缰绳。
为何,为何他明明派暗卫护着韩溺了,还是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到底他还要怎样,才可以牢牢护住那个家伙。
最好韩溺别出事,秦溯沉下脸来,否则总督府,他大可再烧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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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城外,无名收到了消息,更是自信自己赌对了一切,偷盗账簿的幕后之人果真是秦溯。
“审得怎么样了?”他挥手招来府兵,“有问出什么吗?”
“先生,那文官也真是硬气,”府兵带着血腥味上前来,“刚还用了贴加官,晕了三回,愣是一个字都没说。”
无名轻嗤一声。“那就再审,审到他开口为止。”
牢房内,血珠滴答一声随即黏稠落下,韩溺被缚住双手,跪吊在昏暗中,他听见了外头的声音但无力抬起眼皮,被湿宣纸浸泡过的脸惨白到没有一点血色,闻言指尖却微微一动。
肃王爷,是正在找他吗?
不过几炷香的时间,韩溺就己经受了一圈的伤,那身素色的衣裳己经破损了,沾染了斑驳血迹,长发垂下,他衣衫不整狼狈不堪,却在昏暗中缓缓扬起了唇角。
他差点忘了,城中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那个死淫贼要是发现他失踪了,一定会知道他是被何人抓走的吧。他怎么把那厮给忘了。
“阿……从……”韩溺嘶哑着嗓音,缓缓念出这个名字。
“你说什么?”府兵进来了,猛地拽扯起他的长发,逼迫他仰脸来回答,“账簿在何处,你是要招了吗?”
韩溺却轻轻笑了起来,朝府兵吐了口血沫子。
“你要我说什么?”他闭着眼说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府兵随即扬起手,重重地对他打了个巴掌。
昏暗的地牢里,逐渐传来人被痛苦折磨的呻吟声。首到快要第西次晕过去的时候,朦胧里韩溺却在想,如果死淫贼能找到他的话,他这一身的伤也足够他作为人证,给方侍枢定罪了。
届时无论他是否活着,新州贪污一案都将被重审,他拿他这条早该死了的贱命换得这个机会,也没什么不好的。
地牢中,传来了人断续沙哑的笑声。
“难道是被折磨疯了不成?”外头无名听见了,眉头一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