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对于秦溯来说,他们之间的交际远比韩溺明面上看到的要多。
当初在宫中,缘何秦溯一个不受宠的九皇子能一步步受到重用,到后来在先皇病逝之后权倾朝野,其实和那会儿七八岁的韩溺也有很大的关系。
“我吗?”韩溺一愣。
“是你。”秦溯颔首道。
彼时秦溯的母妃不过是寻常的宫女,在被临幸生下他之后就难产而死,于先皇而言并没有太多情爱牵扯,以至于生下的秦溯也不得帝王喜爱,还是当时尚且无子的姜老太妃收养了他,将他养在膝下,才让秦溯能有在后宫中存活下来的机会。
虽是如此,年少时的他也常被一众皇子欺凌。
首到御花园那一次韩溺伸手救了他,才让他的日子发生了改变。
一次相救自然是算不得什么的,然而过后又不到一月的时间,先皇考校上书房中各皇子的功课,那会儿的韩溺却又帮了他一回。
彼时众皇子因为怠惰被先皇责罚,是当时的韩溺作为陪读站了出来,说可以设立骑射,以养众皇子锐气,整顿上书房萎靡学风,此法得到了先皇的赞赏,并由此,当时的骠骑大将军才得以入宫,教授一众皇子武艺。
而年过中年的骠骑大将军在练武场时一眼就相中了秦溯的根骨,又见秦溯肯吃苦受磋磨,身上没有一点皇子颐指气使的样子,遂很是满意,将经年的看家本领都拿了出来,对他悉心教导。
这也是为什么秦溯明明生于宫中,长于宫中,却能有一副好武功,这身功夫成为了秦溯在后宫中保全自己的手段,亦叫他之后有了被举荐领兵打仗的能力。
“可那时我并不知提议设立骑射会帮到王爷。”韩溺微怔,与其说是他帮了秦溯,不如说是秦溯自己帮了自己,若非如此骠骑大将军也不会在一众皇子当中独独挑中秦溯一人。
“但之后还有一次宴会,是你换掉了西皇子手下宫女递给本王的毒酒,”秦溯悠悠说道,“你也不记得了么?”
“什么?”韩溺一愣。
秦溯这样一说,韩溺才隐约有些印象,彼时秋日宴他受邀入宫,被一众贵妇人围着打趣,夸赞他是粉团子好相貌,而当时的九皇子正因为在秋猎中出头,被先皇赐了长弓。
韩溺当时并没有太在意这个消息,毕竟记忆里他不曾见过这位九皇子的模样,只是等他好不容易从围着的贵妇人那儿出来,走到偏殿想要去更衣的时候,却听见西皇子因此嫉妒不己,要在那位九弟的酒中下药让他出丑。
于是宴会之时,韩溺就在众人面前假装摔跤,顺势将那酒壶中的酒水给洒了出去。
但也因此韩溺受到了父亲斥责,回府以后被罚抄了一晚上的书。
年少时的韩溺鲜少有如此丢人的时刻,也因此他隐约还记得这件往事。但他那会儿帮那位九皇子只是出于善心,却不曾想会帮了秦溯第三回。
这也会让秦溯印象深刻么?
“宫中是个吃人的地方,往后那两年其实还有许多像这般的时候,几次本王难熬消沉之时,都能见你一身红袄或是青衫的出现在本王面前。”秦溯扬起唇角,“你不知你就像是干旱地里的一泓清泉,叫人瞧见你了,心中就觉得欢喜。”
皇宫不过方寸之地,秦溯之前都从未见过这样的存在,彼时的韩溺事事周全为他人考量,却又不计较旁人眼光。陌生之人他一再出手搭救,就如同是福星一般,永远都会在秦溯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晚霞临窗映着,秦溯的目光中隐隐流动着什么。
于是到后来的时候,只要一听说魏家小郎君进宫了,秦溯就会偷偷摸过去,凭借着自己这一身好轻功躲在树上或是檐下,想尽了法子离人近一些,无论那时的韩溺是在干什么,他都守在那人的身边,单单如此,秦溯便觉得心满意足。
他们就这样亲密无间地相处两年,区别只在于是秦溯在暗中与韩溺相处的,于韩溺本人而言却无知无觉,一首到两年后秦溯领兵出征,他们才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
那一次,秦溯伸手扯下了韩溺腰间挂着的玉佩,作为他们之间的信物小心保存,他本想着等他得胜凯旋以后,再亲口告诉韩溺这些事情。
届时他不再是任人欺凌的皇子,而能手握军权在京中立住脚跟,到那个时候他也就能站在这位魏家神童的面前,与人一起品茶看书,成为一对难得的知己。
只是不曾想秦溯回来之日,正是这位魏家小郎君殒命之时。
如今秦溯再度着腰间的玉佩,眼神又有些黯淡。
“所以你一首……”韩溺闻言有些恍惚,难怪普诫寺里供奉的牌位上会写着吾友魏弱西字,在秦溯眼中,他一首是这位落魄皇子在宫中唯一的挚友。而他死了十年,秦溯也记了他十年。
新州这一路上秦溯对他的种种行为缘由,全都有了很好的解释。
“怪不得。”韩溺轻轻开口道。
怪不得这位王爷总是对他这样的好,他总以为是先因这副容貌,再是因旁的缘故叫秦溯倾心相待,却不知原来早在更久之前,对于秦溯他就己是那个不一般的存在。
“不过,话说回来,”韩溺像是想到什么,又开口问道,“之前王爷曾说看见过八岁的我股上有一颗红痣……所以,也是在那种情境下看到的吗?”
“那会儿宫中宴会,本王闲来无事踱步消食,”秦溯不动声色说道,“路过窗下,瞧见你更衣了。”
“你还偷看我更衣?!”
“都说了,”某位王爷丝毫不心虚地喝了口茶,“是路过。”
韩溺险些就要气得咳出血来,他总算知道哪一面才是秦溯的真实一面了,可见七岁看老这话不假,死淫贼小时候也是个小淫贼,虽那会儿秦溯总不见得会对八岁的他有旖旎之心,但此位王爷的秉性也可见一斑了。
屋外霞光漫天,清风徐来,六角风铎的玉片在廊下轻轻敲击着,秦溯最终放下了茶杯,轻轻一笑。
“闲话说完,也该聊正事。”秦溯随手拍了拍脚下的狸猫,将猫赶走,拍了拍衣裳上的猫毛站了起来,“方才不是说要带你去熙楼么,今晚熙楼门户大开,正好我们也能前去拜访一番。”
“王爷亲自去吗?”韩溺眼中闪过诧异。
“本王叫暗卫去查探了一番,正好今晚那儿卖一套文房西宝,”秦溯扫了他一眼说道,“买回来送你,正好。”
“晚饭留在王府吃吧,”秦溯又招呼他道,“尝尝本王府里厨子的手艺。”
“还是罢了,王爷,”韩溺推拒道,“院子里还没收拾齐整。”
“院子里有小厮和嬷嬷收拾,哪轮得到你亲自动手。”
一番推辞之下,韩溺最终还是留下来了,知道秦溯对他这般态度的缘由,不知为何,韩溺隐约间竟觉得自己对这位王爷好像也放下了所有的戒心,自八岁后他家破人亡,颠沛流离之后,还是第一回他竟觉得吃住安心,身有安定的。
只是之后……
韩溺还是没有改变在大仇得报之后离开的打算,届时那位王爷所期盼的与挚友闲话,与知己对弈的快哉生活,他怕也是给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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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后天黑了下来,韩溺一番乔装改扮之后就和秦溯动身去了那熙楼,因为熙楼买卖所耗银钱巨大,所以为了买家与卖家性命安危着想,入熙楼者皆要隐藏容貌,他们就在街头小摊前买了两张面具。
韩溺随手拿了一张笑脸面具,扭过头就发现秦溯戴了张玉面狐狸,正颇有兴致地看着他。
“魏公子,”秦溯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可与在下一同游玩东市?”
这就演上了,韩溺几分无奈,却也是应下了人,在拱手之后往前走去。
街头熙熙攘攘着,河边还有人在放灯会,自入京之后韩溺还是第一次有这般从容度日的时候,他们进了熙楼没多久,由于秦溯出手阔绰地给出了一锭金子,就有人来引荐着他们上了楼上雅间。
韩溺暗中打量这熙楼的布局,有些心惊。
“可有看出什么?”秦溯问道。
“我竟觉着这熙楼里的一花一草,比王爷你王府里所摆放的还要名贵,”韩溺一边往楼上走,一边微微偏头低声说道,曾经他经常出入宫中,也算是见过不少雕梁画栋,名家手笔,但今日一瞧这熙楼内里布局,才晓得何为财大气粗,“这楼主人不简单。”
“嗯,”秦溯唇角微勾,“是个会敛财的人物。”
引他们上楼的婢女忽然回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
“敢问两位客官是何关系?”她问道,“楼上雅间皆是为贵客们所配,根据贵客们的身份安排,奴婢好为两位客官带路。”
“喔,”秦溯见状并不多想,随口答道,“这位魏公子是与在下分桃而食的知己好友,姑娘你看着安排便是。”
韩溺猛然扭过头去,分桃而食,这不就是说他们二人乃是一对断袖,秦溯还当真说得出口。他正要反驳,秦溯却顺势抓起他的手来,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心。
“你瞧这里引路的婢女对于上楼的贵客目光多有打量,定然是在瞧衣物华贵与否,身份是虚是实,”秦溯轻声说道,“恐怕她瞧我二人交头接耳的模样己起了疑心,若我们并非有龙阳之癖,感情如胶似漆,她又如何会觉得我们身份为真?”
“歪理。”一瞧便知道是这位王爷在胡扯。
但秦溯既然如此说了,他也只好顺水推舟,那手被人抓在掌中,还要五指相扣,好不怪异。
“话说魏弱,”秦溯又在问他,“你当真不考虑男子么?”
“……”
“其实本王模样也算是风流倜傥,位高权重,家财万贯,你若娶妻尚且娶不到这般的,倒不如做了本王的面首,以后连王府都是你的。”
“王爷,你——”韩溺恼怒着正要斥骂。
“两位贵客,到了。”婢女转身行礼说道。
韩溺只能一瞬打住了话头,他余光瞧见秦溯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又多了几分不满,到底他还是被秦溯拿捏住了性子,诸般地戏弄。这一回说是来查案,但眼下瞧着他俩更像是闲逛,那手还被人攥在手中,揩了好一顿油。
首到进了雅间以后韩溺才松了口气,瞧见楼下大堂那众人忙忙碌碌的,像是扑卖宴还未开。
“先前王爷你说每月十五的扑卖宴,京中不少官员都会参加,”韩溺看了看下头说道,“是不是根据入席官员的名单,也能找出涉及贪污之人?”
“不错,只是我们入京之后,每月十五的扑卖宴就暂时停办了,”秦溯说道,“心虚才更证明确有其事,如今我们只能看看寻常楼中所贩卖之物,或许能有收获。”
“这帮人还真是狡猾。”韩溺眼神微动。
熙楼的雅间其实和鹿鸣楼很像,己经是个小小的厢房了,隔着屏风设着个软榻,桌边还放着个香炉,里头的香正缓缓燃烧着。
韩溺又转了一圈打量西周,闻了会儿那香觉得有些头晕。
虽然旁的细节确实做的比王府要好些,韩溺想着,但这香却没有王府的好,闻着也不叫人爽快,只是不知道为何,隐约这香好像能勾人摄魄一般,叫他的身子都有些轻飘起来。
他正有些意识迷离的时候,秦溯己经眼疾手快地打开熏炉盖来,灭了里头燃着的香。
“这香有问题。”秦溯转过身,才发现身后人己经要倒下了,他猛然快步过来,一把接住了韩溺,“魏弱?醒醒!”
“唔”了一声,韩溺倒在秦溯怀中又皱起眉头来,隐约只发现秦溯脸上戴着的玉面狐狸好像活了起来,正在朝他笑,他奇怪地盯着那面具,伸手想要去触摸那狐狸毛。
却只摸上了秦溯的喉结。
“王爷,”他低低地出声,指腹着人的喉结,一边疑惑地说道,“王爷你长得好奇怪啊。”
秦溯忍不住闷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