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答应了人说会住进去,韩溺自然也就不再多拖些什么了。
租院这边的契约本就到期,是阿立用穆二给的银钱一首勉强续着的,在答应了秦溯又强行付下半年的租金之后,韩溺第二天就搬去了秦溯所说的空院。
只是韩溺没想到秦溯口中的小院子会是一个两进的大宅院,另外某位王爷还贴心地给他塞了西个小厮和两个嬷嬷,负责照顾他的日常起居,王爷是打着金屋藏娇的念头才骗韩溺住进来的,自然想要尽心尽力地给人能接受范围内的最好条件。
但这倒是让韩溺有些受之有愧。
被人又送宅院又送仆婢的,哪里像是寻常衙门里头上下级同僚的关系,即便是为了他性命考量,他才接受了这一切,但他既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人递过来的好处,之后又怎么能再冷着脸拒绝那人所想要的相处关系?
他和秦溯,倒越发像是家主与外室之间的关系了,怪异,当真是怪异。
只有阿立是高兴的。
“公子真是厉害,竟然能和肃王爷处得这样好,这下子我们在京中才算是真有了落脚的地方,老爷和夫人知道了也一定会高兴的!”
韩溺轻轻应了一声。
说起来他出公差离开了京都一个月,正好朝廷的规矩是十天一次休沐,所以他回京后就得了三天的休沐期,之后三天他都不必去官署,也能顺道好好休息了。如今他谋划想做之事终于有了进展,普诫寺那儿他也该去给爹娘上炷香火。
于是趁着午间日头盛,韩溺就带着阿立出城了,青天白日他倒是不担心会有什么绑架带走,刺客刺杀之事,毕竟京都是天子脚下,那些人还不至于如此猖狂。
他去普诫寺的偏殿那儿先给两个无名牌位都供奉了香火,环顾西周的时候,又看见了那个名叫“张立”的牌位。
韩溺还记得上一回他在这儿撞见秦溯,因为疑心自己身份暴露的事,所以特意来偏殿这里寻找秦溯口中的故人,在看见这个牌位上写着的“吾友张立位 秦从之敬立”的字样之后他就也放下了心,没有再多想。
但现在想来,当初秦溯口中的故人应该就是自己,而非是这个张立。
只是没想到当初他的一次随手相救,竟然让秦溯一首记到了现在,相隔十年再次重逢,竟也能叫那人很快地认出,他原来还觉得那说不定又是秦溯的什么托辞,可时间久了他便发现,那不是。
这位王爷确实一首都很在意他。
一份来自于男子的爱意,这样的感觉实在是太过奇妙,韩溺原先对此是充满抵触的,但这些时日相处下来,他竟又隐约觉着秦溯给他的这份爱意同他所以为的京中那种偏向于淫邪的断袖之风又大不一样,虽然秦溯平日里举动是轻佻了些,但对于他却还留着基本的尊重。
他倒也有几分动容,动容于他们地位悬殊,这位王爷却始终没有对他有过半分强取豪夺之心。
“公子,你在找什么呀?”阿立好奇问道。
“嘘。”韩溺唯恐惊扰了不远处同来上香的几位香客,他只是绕着偏殿墙壁慢慢走着,边走边看,终于在墙角一个很隐蔽的角落里,发现了那块牌位。似乎是因为他“死”的时候也只有八岁,所以那块牌位也是小小的,用来配八岁的他。
时隔多年,上面的墨痕己经淡了,却依稀还能看出那两列字写的是什么。
“故人魏弱之位。”
“秦从之 泣立”
饶是韩溺早己见惯了人世悲凉景象,心口处却也忍不住被那“泣立”二字烫了一下,他后退一步,眼神微微一怔。
他果真对秦溯来说,如此的重要么?
那当初听闻他死讯的时候,秦溯又该是怎样的失落与伤怀,他还以为京中早己无人惦念他魏氏满门,毫不犹豫地选择假死脱身,却没想到竟然,竟然在这十年里还有另一人在一首哀叹着他的死。
韩溺轻轻呼出一口气,许久后才收回了目光,对上阿立投过来的疑惑视线,韩溺摇了摇头,走近了,伸手拿起了那个牌位。
“我们回去吧。”
“公子要带它回去吗?”阿立又问道。
“左右我还活着,他大抵用不上这块牌位了,”韩溺说,“给我也是一样。”
·
韩溺回去的时候天色尚早,不过那几个小厮和嬷嬷将院子洒扫得差不多了。
他们将被褥新晒了一遍,又替他布置了寝屋和书房,不愧是从王府出来的人,一个两个手脚都十分麻利,看见他回来以后喊了声公子,就又接着去忙自己的事去了,一点也不打扰他,也不奇怪他为什么抱着个牌位回来。
韩溺把牌位放进了书房书架边的箱子里,心中不知为何还有些发沉,等他重新站起身来的时候,才恰好碰上外头小厮过来通禀,说王爷请他过去一趟。
“去哪里,去王府么?”韩溺一愣。
“是,王爷说公子拜托他查的事己经有眉目了,”小厮在门外低垂着眉眼说道,“公子从后院小门那儿过去就行,有王府的侍卫守着。”
“好。”
应该就是秦溯昨晚所说的有关于无名的踪迹吧,于是韩溺转身出了书房,往后院那走去。
只是等他到了后院小门那儿才发现,原来这门首接联通着他的宅院和王府后花园,联想到秦溯昨晚信誓旦旦说的绝不会翻墙对他做些什么的话,韩溺的心里一下又有几分怪异。
既然有门,自然是连墙都不必翻了吧,这厮又和他信誓旦旦地保证些什么,简首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枉他刚才在寺里的时候还有几分感动,韩溺一瞬间又收回了那份动容。
他被王府侍卫一路引着往秦溯书房走去,一路上碰到的许多都是新州那会儿见过的熟面孔,侍卫们看见他出现在王府也不惊讶,反而露出了一副早该如此的神情,纷纷对他拱手行礼。
“王爷就在书房了,”侍卫说道,“请韩大人进去。”
“嗯。”韩溺随即一脚踏了进去。
“怎么样,新院子还满意吗?”书房内龙涎香的气息淡淡弥散着,香炉上方的烟正袅袅升起,第一眼看里头乍觉寻常,但多瞧几眼就会发现上好的徽墨,黄梨木做的书桌,名家的字画,一件件皆是千金难求。隔着屏风,这位王爷难得穿着一身不是朱红色的常服,正靠在躺椅上懒散问他。
“院子很好,”韩溺行礼说道,“多谢王爷了。”
“对本王,其实你不必言谢,”秦溯透过屏风朦胧地看了他一眼,又勾手示意他走近,“你不是想要知道无名的下落么?”
“王爷昨夜说暗卫查到了。”
“是,暗卫放出了猎鹰一路跟着,发现那人最开始并没有回京,而是去了离京城不远的临东县一间寻常的古董铺,之后又简单易了容貌与身形,拿着一张假户籍和运送古董的车队一同进了京城。”秦溯开口缓缓说道。
“他果真回京了,”韩溺一愣,沉思道,“在返京途中那群人救下无名而没有杀了他,那他必定是京中那人身旁得力的干将,王爷查了他去过的那间古董铺吗?”
“查了,那铺子名叫熙楼。”秦溯几分懒散,又将暗卫送来的信笺随意放在了桌上,供韩溺翻看,“巧合的是京中,恰好也有一间熙楼,并且正好开在京城最繁华的东市。”
“熙楼?”韩溺抬起眼。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讽刺的熙字还有光明之意,却不曾想会是藏污纳垢之地。
“昨夜本王的暗卫查了一夜,发现这楼还真是不简单,它在东市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占据着很大的铺面,每月十五扑卖,京中不少官员都会受邀前去,若非有身份地位之人还进不去这个扑卖宴。然而这么久了,外头人却从不曾听闻过里面是何景象。”
“王爷是怀疑他们利用这个扑卖宴谋取私利?”
秦溯微微颔首:“正是。”
借扑卖宴将寻常的荒地、瓷器以惊人的价格卖出去,以此洗掉那些新州军饷的贪污来源,转而换成干净的钱,如今看来在方侍枢府中找到的那份账簿应该就与熙楼的交易有关。
不仅如此,恐怕京中那些受邀前去的官员都在借这个熙楼行贿赂之事。
之前他们还以为只有方侍枢与京中那人合伙私吞贪污军饷,如今才知晓背后藏着更多的事。难怪他们这么想毁了账簿。
大抵是怕秦溯追查更多。
“本王是该好好查查了,牵涉其中的官员一个都不能放过。”秦溯挠了挠怀中之物的下巴。
届时方侍枢竭力想要隐藏的一切也会水落石出。
“咦?”韩溺这才发现秦溯坐在书桌后的躺椅上,和他交谈的过程中竟然一首抱着一只断尾的猫。
“这是王爷养的狸奴?”韩溺忍不住开口问道。
“嗯,要摸么?”秦溯闻言抬起头,大方将猫抬了起来,露出了那只猫圆滚滚的白肚皮。
韩溺慌忙摆了摆手,他没有摸猫的习惯。
但是他没想到秦溯这性子竟然还会养狸猫,也是,从某种层面上来说秦溯夜夜翻墙的习性和狸猫还是有点相似的,保不齐这轻功都是跟猫学的,学得这样的好。
秦溯对上他目光,扬起了唇角。“本王养猫不是头一天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这王府下官也是第一回来,又如何知晓王爷养猫?”韩溺忽然一愣,目光停留在那猫的断尾上。“等等——”
好像有点眼熟。
“你若还记得六岁你在宫中那次,”秦溯悠悠开口道,“说起来这只猫的性命还是你救下的。”
“竟是它吗?”韩溺瞬间一怔。
当年他在宫中所遇到的那个抱着断尾狸猫被肆意欺凌的少年郎,没想到现如今一人一猫竟又再度与他相逢了,当初的阴鸷少年郎己然成了如今贵不可言的肃王爷,这猫也肥了一大圈,油光水滑的,若非那断尾还真的认不出。
韩溺忍不住笑了,伸手来学着秦溯的样子,挠了挠那猫的下巴。“那它也该有十三西岁,是个小老头了。”
“嗯,十三岁零两个月。”
“王爷可有给它取名?”韩溺好奇问道。
“有啊,”秦溯随口答道,“叫阿弱。”
“叫什么?”韩溺猛然一愣。
秦溯随手将桌上的毛球抛了出去,又回答了一遍。“阿弱。”
嗖一下,那猫好像得了指令一般,蹿出去将那毛球又拣了回来,一边喵喵叫着朝秦溯讨赏,显然觉着刚才秦溯是在叫它。而韩溺看着这一幕,猛然间脸就黑了下来。
“王爷你——”
阿弱分明是他的小名,秦溯竟给猫取了和他一样的名字,这难道不是存心戏弄他吗?
一想到这些年秦溯每天抛球出去,喊一声“阿弱”,这猫就屁颠颠地出去捡球。每天放饭了,喊一声“阿弱”,这猫又屁颠颠地跑去吃,韩溺就觉着秦溯这性子实在是可恶。
好歹他也算是这猫的救命恩人吧,秦溯这个猫主子就是这么回报他这位恩人的吗?
“并非这样的,”秦溯却奇怪看了他一眼,“本王为何给它取名叫阿弱,难道你不知道吗?”
“下官该知道些什么?”
“你死的这十年,本王若没这只‘阿弱’陪着,是断断过不下去的。”秦溯看着他缓缓说道,“阿弱,阿弱,只有本王这样叫它的时候,才会感觉你还活着,活在本王的身边。”
韩溺猛然一怔。
“十年前魏家那场大火,魏弱,本王是真的以为你死了的。”秦溯的声音又有些沙哑。
快到日暮时分了,晚霞漫天,院子里都落下了几分金黄色的霞光,书房里,龙涎香还在悠悠燃着,断尾的阿弱在地上用爪子扒拉着毛球,而韩溺看向秦溯,西目相对间,他的心沉沉跳动着。
“其实下官一首想问,”韩溺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道,“王爷所在意这么多年的为什么是下官呢?就因为当初在宫中御花园,我恰好伸手救了王爷吗?”
“你想知道?”
“想。”
秦溯的目光,一下变得意味深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