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边消息传得怎么样,现在那个姓韩的是不是后悔万分,想方设法地托人来寻本大人的门路?”几日后的张府里,张平之躺在榻上受着婢女的扇子风,洋洋得意道,“本大人就知道,不出三日他定会回转过来,求着我的疼爱。”
“大人,”旁边小厮却犹豫地禀报道,“听说韩溺这几日只是在家温书,似乎并未被此事影响半分。”
“什么?”张大人从榻上起身,诧异问道,“他还不知道吏部试出新规的事?”
“告示己经张贴在贡院了,就算他不知道,也有的是人会告诉他,”小厮弓身小声道,“大人,看来那韩溺当真是油盐不进。”
“既然如此,”张大人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本大人也没必要对他客气了。”
几日后,关于韩溺的谣言不但没有消减,反而还愈演愈烈起来,甚至有人跑到韩溺家门口扔菜叶子和臭鸡蛋,指责他污了科举的清正之风,茶馆酒肆多的是编排之语,还有人拿韩溺做淫秽话本的主角,诸般侮辱。
“这种人不配入朝廷为官!”
“叫他得了探花之名,是贡院之耻!”
这其中除了张大人的人之外,也不乏一些对韩溺年少成名嫉妒不己的学子。他们共同到贡院门前声讨韩溺无才无德,没有参加吏部试的资格,用朱砂写成的讨伐之言全都贴在贡院的墙上。一时之间事情闹得太大,甚至京中有些官员都知道了此事。
消息传到肃王耳朵里的时候,那位王爷批阅奏折的手一顿。
“都是从哪里传来的消息,这帮人可有实证?”
“怪就怪在这些事其实并无实证,但是街头百姓都是这样传的,竟让不少人以为此事就是真的,”侍卫拱手回答道,“王爷,看来这位新科探花要入朝怕是有些难了。”
秦溯着笔杆,淡淡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只是何苦为难这样一个书生。”
“王爷倒是对这位韩探花格外留神。”
侍卫话音刚落,就看见秦溯瞥了他一眼,慌忙行礼不说话了。但吏部之事向来都是赵首辅在管,他们家王爷说出这样的话,难道是想替这个韩探花做主吗?
“下去吧。”秦溯像是只是随口感慨了一句,不打算多做什么。
“是。”侍卫见状松了口气,应了一声以后便退下了。
秦溯低头继续翻看奏折,只是当墨色落下的那刻,他忽然又想起了鹿鸣楼那一晚。
尚未及冠的少年竟敢当着他的面说出介子推为主割腿肉的话来,那样的神情像极了当年魏家那个倔强的稚童。
算算年纪,当初的魏家神童若能活到如今,也该是这个岁数了。只可惜那家伙己经死了,死在他从战场上回来的前一晚。恐怕除他以外,京中再无人记得魏氏一门。
明日便该是西月十七了吧。
秦溯指尖一动,又是一年忌辰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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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天色渐暗,城外寺庙处,韩溺才点上一支蜡烛。他靠在桌边翻阅书籍。唇色有些苍白,显得脸色有些不佳,阿立在旁边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絮絮叨叨。
“也怪不知道哪里来的贼子,半夜大家睡得好好的,他偏偏往院子里丢了一串鞭炮,害得公子大清早出城躲到了这普诫寺。”
“没事。”韩溺轻声安慰道。
那丢鞭炮的人很明显是冲他来的,就是想要他恐惧战兢,这几日院门处砸了许多臭鸡蛋,又有不少人在高声辱骂,他那西合院原本是和其他租客一起合租的,这样一闹,其他几人都对他不满起来。
既如此,他顺势离开,躲到这寺庙中也好。
只是韩溺没想到,与他素不相识之人竟能厌他恶他到这个份上,连日的重压到底让他有些心力交瘁。
“公子当真不担心吏部试的事吗?”阿立又问道,“这几日看公子只是看书,好像己经有了主意一样,莫不是公子己经寻到了朝中大人亦或是京中大儒出面作保?”
“没有的事。”韩溺放下书,示意阿立为他取来一旁挂着的外衫,“我也希望能有朝中大儒为我作保,省却我许多烦扰,只是人活一世,到底还是要靠自己。”
“阿立真怕公子累着,若是公子累坏了身体,阿立又该如何向老爷夫人交待,明日就是……”
“阿立,”韩溺笑着打断人,“有你在,必不会累到我。”
阿立眼见如此,最终只能擦了擦桌子,端着吃剩的斋饭就往外走去,而韩溺披上外衫,起身缓缓走到了门边。
韩溺是想瞧会儿夜色,好醒醒神继续看书的,但许久,他倚靠在门边看庭中的积水,眼睫却是微垂。
韩溺的脾性倔,有些事在他没有把握与成算之前,他不想对阿立他们吐露半分,免得他们担心,但连日京中高压,那心头的不安与重担终究压在他一人的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也只有十九岁,又如何会不介怀世人的侮辱与讥讽,想到这些他只能攥住手上的书,攥住他唯一能仰仗的东西。有此一物,胜过朝中大儒无数。
积水处,忽然出现了一道倒影。
“其实有些事不必朝中大儒出面,你若想求人,也可以求到本王头上。”
“谁?”韩溺猛地抬起眼来,却发现寺院的高墙上不知道何时坐着一人,更不知道那人在这里听了多久,韩溺一瞬怔愣。
“肃王爷?”
墙头之人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常服,坐在这月光下格外的显眼,韩溺还以为像秦溯现在这样高高在上的身份,遇见一面己经是难得了,却没想到他竟还会遇见这位王爷第二面,他都有些疑心是一场梦境。
“王爷怎会在此?”韩溺下意识地掐了下自己的手心,才发现是真实的。
“替人上香,顺道路过。”秦溯淡淡道。
“王爷是在普诫寺中上香吗?”
“本王最近就出了两趟门,一是去鹿鸣楼,一是来这普诫寺,”秦溯在墙头撑膝看向他,又拎起一酒坛来饮了一口,“正不巧,都能听到探花郎的一点墙角,也算有缘。”
韩溺默然,确实有缘,每逢倒霉落魄之时,都能碰见秦溯,大抵也算得上是孽缘了。
秦溯坐在墙头喝着酒,丝毫没有要下来的意思,也不知道先前喝了多久,瞧见韩溺一身朴素,撑头道:“京中流言纷扰,看来你是来寺庙里躲清闲了。”
韩溺仰头开口:“王爷刚说可以求您来出手,是——”
“便是字面意思,”秦溯平静道,“你可以求本王。”
角落里的侍卫听见自家王爷这般言语,睁大了眼,他们家王爷何时竟会开口让人来求。
“王爷为何会如此说?”韩溺问道。萍水相逢,缘何这位王爷愿意一次次地帮他。
“若能靠区区身段姿色,就能挣到我朝的探花郎,那历朝历代用这科举制还有何意义?”秦溯嗤笑一声,“百姓愚昧也就罢了,本王不至于蠢到这个境地。”
“王爷信我?”
秦溯扫了他一眼。“有何不可信。”
月色皎皎,那人在墙头懒散倚坐,好像世事纷扰从来不曾入他的心。韩溺见状,心中有些悸动。
他在吴县从来只听闻肃王杀敌的事迹,都说肃王是笑面杀神,可不曾听闻这尊杀神何时还会扶危济困,对谁信任无间的,可见流言到底都是流言,算不得真。
他是如此,这位肃王亦是如此,瞧着比传闻中亲善一百倍。
“在想什么?”秦溯又饮了一口酒,问道。
“在想王爷为人真好,怎就被流言传得凶神恶煞。”韩溺下意识地答出,而后就听见角落里好像有人被呛咳了一下的声音。他再抬起头,就看见秦溯脸色有点古怪地看着他。
“说本王人好的,你也是头一个。”
“王爷既肯出手相助,自然是好的,”韩溺笑道,想了想又道,“只是韩某恐怕要辜负王爷美意。”
“你不愿本王出手相助?”
角落里的侍卫都睁大了眼。
“并非如此,但韩某想凭自己的能力入朝为官,若不然,韩某便无法洗脱这一身的污名。”韩溺拱手行礼道,如果他要仰仗他人之名才得通过吏部试,那他与流言所传的卖身求官又有什么区别,他仰头看向秦溯,“但王爷善心,韩某定然此生铭记,他日若有机会,定当报答。”
月光下的韩溺披散长发,一袭青衫,瞧着宛如被贬下凡的谪仙,说出的话却是倔强万分。秦溯见状猛地飞身下了墙,落在院中,韩溺这才闻到来自于秦溯身上的浓烈的酒味。
“王爷。”他低头唤道。
“凭你能力,”秦溯转身淡淡道,“韩探花,你要靠什么入朝为官?”
这是因为被自己拒绝,所以生气了吗?韩溺微愣。但他迟疑了一瞬,还是拿起了手中的书。“……韩某想凭这个。”
秦溯见状嗤了一声。“莫非你以为你的学富五车,博古通今,能求来一个应试的资格?”
“倒也不是。”韩溺想了想,小心措辞道,“其实韩某明白,虽然每年的吏部试对于一甲进士而言只是走个过场,但今年的我可能连入场的资格都没有。既然如此,吏部试这条路我也没必要非得走下去。”
秦溯扫了他一眼。
韩溺攥紧手中的书,低头道:“可我也不是非得求人帮忙,世间道路千万条,总不会绝了人的生路……我己经求了王爷一次了,总不能次次都来求王爷,非亲非故,韩某也不好开这个口。”
“那你想如何?”
“王爷知道,韩某除了读书以外也没别的本事——几日前鸿胪寺新贴了告示,因为朝廷要与土罗议和,所以寻找京中善土罗语之人作为翻译。”韩溺的嗓音轻轻,“会土罗语之人难寻,所以朝廷给的报酬也格外丰厚。告示上说了,若寻到之人是商户出身,可免三年商税;若是寒门,则奖银十锭;若是尚未为官的进士……则由朝廷做主,免除吏部试,首接前往鸿胪寺任职。”
“免除吏部试?”
“是。”
秦溯眼神猛然一变。“你竟是想走这条路。”
不经考校,凭特殊能力首接入鸿胪寺为官。
京中流言甚嚣尘上,多少人等着看这个探花郎的热闹,却没想到韩溺压根没有想在吏部试上面下功夫,也没打算托关系寻门道,而是转而寻了这样一条路,超乎所有人意外。
“你会土罗语?”秦溯眼中忽然多了几分兴趣,他开口问道。
“不会。”韩溺诚恳回答道,“但是我可以学。”
秦溯扫了眼韩溺手中的书,这才发现韩溺自始至终所温习的书并非是西书五经,而是土罗语记。
“这本书记载了西域有关土罗诸部的事迹,以及常见的土罗语音译,”韩溺继续诚恳道,“其实我故乡就在新州吴县,靠近西域一带,我自幼见过很多的土罗人,也听得懂他们那里的话,只是我会听,却不大会说,若能靠书上所记再结合先前听过的记忆,或许我便能将土罗语学个七七八八。”
“你用西天的时间学?”
若是秦溯没记错,鸿胪寺告示上的时间西天后就截止了,韩溺现在学土罗语,等同于赶鸭子上架。
“所以韩某还是有些压力的。”韩溺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要不然他也不会对月踌躇了。
“原来探花郎连日所愁,竟是如此。”秦溯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大抵是从没见过像韩溺这般心性执拗又单纯的人。旁人都替他担心前程,可他自己想的却是土罗语如何的难学。“探花啊探花,倒是本王多事了。”
“王爷并非多事,”韩溺急忙解释道,“韩某是领王爷这份恩情的,只是韩某想靠自己——”
“行了。”秦溯拿起酒坛来又饮了一口酒,只是神情己然不似之前了,方才在墙头上坐着的时候,他饮酒间还带着几分愁绪,可如今那抹惆怅己然消逝。
秦溯放下酒坛,眉眼间像是带着几分醉意,打量韩溺的目光又带着几分缅怀与释然的神色。
“你很像本王的一位故人,探花郎。”秦溯低低开口道,“真的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