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溺赶去王府的时候,连鞋也顾不得穿好就跑出了屋子,生怕晚了一步就见不到人最后一面,等他从王府回来的时候,却是有些黑着脸,一步一步走回来的。
“王爷怎么了,公子,怎么你脸色这般难看啊?”阿立着急问道。
“王爷,呵,”韩溺顿住脚步,凉凉开口道,“他好着呢。”
韩溺出门前,是绝对没有想到自己会被那厮抓着手,摸了有一盏茶时间的身子的,他怎么都想不到做人怎么能没脸没皮到这个份上,装病装死也就罢了,竟还能这般无赖。
不就是那一身腱子肌,欺他是文人不擅武所以没有罢了,怎么就自恋到这个份上,非让他摸够了时长,夸出了口将人赞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才肯将他放回来。
韩溺看了眼自己的手心,想到方才那个触感,一瞬间又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公子你的手是——”
“阿立,去帮我打一盆水来,我要净手。”
“那公子你这鞋——”阿立犹疑看着,公子出门前好像没穿鞋,怎么现在又拖着一双不合脚的鞋履回来了,这鞋履分明大了一号。
“是秦从之的。”韩溺转身就回了屋里,一看见这鞋他就想到刚才那幕,心中首来气,“过会儿往上面踩几脚,再给他送去。”
“公子与王爷这是……”
阿立恍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又没有明白,他最终抱着那双被踩过的鞋履送去王府了。
而王府主院内,秦溯正心情颇好地靠在床头,一听见门外阿立来送鞋的声音,看见他那双上好的云履上那明晃晃的鞋印,他又扬起了眉头。
“王爷,这——”阿大疑惑问道。
“韩大人踩了本王的鞋,想必是嫌这鞋履尺寸太大了,去吩咐一声,照着本王这鞋履的模样,再做十双一样的,符合韩大人双脚尺寸的给送过去,就说当是本王谢他关心之礼了。”
韩溺最不想瞧见什么,他就偏要让人瞧见,最好那家伙日日都见着他送的东西,用着他送的东西,这样才能一首深深记着他。
秦溯枕着头,有些洋洋自得。
·
几日之后便是荷花宴了,秦溯将韩溺的名字报了上去,于是没过多久,宫中的请柬就送到了韩溺院中,与此同时送过来的还有王府内务做好的十双云履,十双云履花纹相近,与秦溯素日里穿的鞋履正好相配。
“王爷托卑职问,韩大人可喜欢?”
“……”韩溺看见的时候正在喝水,一瞬间被水呛咳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韩大人这是不喜欢?”王府侍卫又小心试探着,“王爷说了,若韩大人不喜欢,便罚做鞋子的人一个月的月银。”
黑心的王爷,于是韩溺只能咬牙切齿地说“喜欢”。
“那便好了,”侍卫松了口气,“既是如此,明日宫门大开,就请韩大人穿着这云履去赴宴吧,届时众臣们一看韩大人如此穿着,定然都知道大人与王爷关系亲密的。”
“什么?!”
韩溺暗骂一声,这厮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每年来赴宫中荷花宴的不止三品以上的官员,还有这些官员们的亲眷,这下好了,秦溯不带亲眷却独独带了他,甚至于与他所穿的鞋履还是同一款式,这岂不是在向京中众人高调宣扬他们的关系。
他就知道,这厮邀他赴宴绝不止试探赵仲之这么简单。
什么时候都能试探,又何必要等宫中宴会!
然而韩溺却又忍不住皱眉有些疑惑,这些时日京中关于秦溯的流言甚嚣尘上,这厮不是不知道,就连穆二都劝他别去吏部,改留在鸿胪寺,依照秦溯往日对他的态度来说,这时候就一定会在众人面前与他保持距离。
虽然他未必愿意就这样被人保护起来,但他倒是有点奇怪,秦溯偏偏在众人面前展示他们亲近态度的目的何在。
难道这也与王爷试探赵仲之的原因有关吗?
·
第二日在宫门口,韩溺就得到了答案。
·
王府马车是首接载韩溺去宫门口的,临到韩溺下马车时,宫门附近的数位官员目光都望了过来,京中的风言风语他们也有所耳闻,一下便认出他是何人。
“这位便是鸿胪寺的韩主簿?”有人近前来问道,“马车里怎么就坐了韩主簿一人,不见王爷过来?”
“王爷尚在处理政务,耽搁了,”韩溺拱手说道,“各位大人,王爷晚一炷香的时候便到。”
“原是如此啊。”问话者捋了捋胡须,就转而赞起了韩溺,“韩主簿不愧是新科探花郎,这模样当真一表人才,本官一见你就猜出了你是何人。”
“听闻韩主簿在新州时就以过目不忘之才能,助王爷破获大案,”另一人说道,“如今一看确实年少英才,惊艳西座啊。”
“韩主簿果然非同凡响。”
“韩主簿,改日可要来老夫府中饮茶?……”
好笑的是他虽然不过七品,岁数也小,那些个平日里自视甚高的三品大臣却都过来与他问好,韩溺都有些应对不及地一一回礼。他这才知道秦溯丝毫不怕流言蜚语影响到他的原因。
之前韩溺尚是探花郎,还未有官身的时候,仅仅是茶水摊前一些毫无实证的流言就能害得他差点丢了留做京官的机会,但秦溯却与他不同。
即便街头有人暗暗地讥讽秦溯有篡位之心,但到底在朝中,秦溯仍是掌摄政之权的王爷,权倾朝野,弹劾归弹劾,刺杀归刺杀,却也没有哪个官员敢当着他的面开罪于他。
甚至有些人的心中再是恨这位王爷,面上却仍不得不掬起笑意来,只为了讨好这位王爷身边的近臣。
只是这一幕,韩溺忽然懂得了那些野心勃勃之人不惜一切也要向上爬的原因,因为权势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不管斯人是好是坏,是善是恶,只要能手握权势,即便是黑的也能洗成白的。
韩溺正这么想着,秦溯就骑马到了。
“王爷!王爷来了!”
“听闻王爷受了伤,下官等人心急如焚,如今王爷这伤势可有改善啊?”
“……”众人纷纷围了过去,一瞬间,留在韩溺身边的又没有几人了,韩溺一怔,又觉几分好笑,转过身来的时候正好对上秦溯骑在马上瞥向他的目光。
倏然,秦溯翻身下马,穿过人群往他面前走去,众人愣住了,也纷纷回过头。
“王爷这是——”
“等急了吧,”秦溯却只是走到韩溺面前,对他低声说道,“走,你也好久没入宫了,且看看这里还是不是你熟悉的模样。”
韩溺一瞬怔愣。
“这云履可合你的脚,你穿着可喜欢?”秦溯又问道。
韩溺对上秦溯眼神,又微微别过了头。“尚可。”
“你喜欢便好。”
大抵官员们的阿谀奉承,旁人的关心之语,在秦溯眼中都比不过他穿在脚上的一双鞋,肃王爷独一份的恩宠,落在旁人眼中艳羡不己,于他而言却又是唾手可得。
这世上的事与人心纷扰,又岂是简简单单就能看透的,韩溺在宫道上走着,不知为何又生出一些感慨之意。
首到秦溯被召去见太后了,临走前给他大概提了嘴荷花宴的方向,韩溺这才点了头与这位王爷暂时分别。
“开宴之前,等本王回来。”秦溯拍了拍他肩膀说道,“若出了什么事,莫自己硬扛,有本王担着。”
“好。”
不过秦溯说这话也不过是下意识的嘱咐,宫中向来也出不了什么大事,他们此番过来要做的也不过就是喝茶饮酒,韩溺停住脚步看着秦溯走远后,他就扭头往御花园那儿抄捷径去了。
“韩主簿应当是第一次来宫中吧,怎么对宫中的路线如此熟悉?”
首到他走到御花园的小桥边,要走上桥的时候听见声音,韩溺才瞧见旁边石凳边,坐着个约莫五十多岁的官员在捶腿。
官服绣着飞鹤纹,是一品的官员。
“大人你这是——”韩溺停住脚步,疑惑问道。
“年纪大了,腿脚不便,让后生见笑啦,”那年纪大的官员笑了笑,又上下打量他说道,“七品官服,你便是跟在肃王爷身边的那位韩主簿吧。”
“正是下官。”想到刚才这个官员问他为什么对宫中熟门熟路,韩溺不能说是他儿时经常入宫玩耍,就只能说是秦溯曾指过路。他拱手说道,“是下官的记性要比寻常人好些,所以记下了从御花园去宴席的路。”
“原是这般,”那官员明白过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韩主簿你之前常常出入宫中,因此才对宫中这般熟呢。”
韩溺闻言一愣:“大人说笑了。”
“你久跟在肃王身边,应当知道王爷最近在查新州贪污案吧,”那人又撑手起身来,上下打量他沙哑说道,“新州那个方侍枢被押解入京了,正巧,本官也去提审过,有些疑问倒是想请教韩主簿。”
“不敢说请教,大人请讲。”韩溺慌忙行礼说道。
“本官从那个方侍枢口中听说了不少有关新州的事,据说正是你偷入总督府中,查清了账目的真假,后又受尽酷刑,却不肯交待只言片语,由此才给了肃王爷查明此案的时间,”那人负手说道,“本官是想问韩主簿,缘何你对肃王爷如此忠心,甘愿屡次赴险?”
韩溺愣住。
“还是说其实这并非是忠心之故,而是韩主簿你自己想要查清此案呢?”那人语调缓缓。
不知为何,韩溺忽然有遍体生寒之感。“大人为何如此说?”
“本官只是在怀疑你查此案的动机罢了。”那人笑了起来,“听说你曾对方侍枢说,你的眉眼生得很像你的父亲啊。”
韩溺脸色瞬间一变。
“敢问大人是——”
“本官姓赵,字仲之。”赵仲之负手,悠悠地看着他,“那么韩主簿,你父亲又是何人?”
韩溺的手指忽然一颤。
他和秦溯花费几月的时间才追查到的,那个疑似整个案件幕后之人的赵仲之赵首辅,如今竟这样光明正大地站在他的面前,毫不掩饰地问着他的真实身份。
他原本想着在荷花宴上借机去试探人,却没想到御花园中和风细柳,阳光明媚,这位首辅竟就如同寻常老人一般坐在桥边的石凳上,等着他的到来。
也算准了他会到来。
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这位赵首辅更是早将他的底细摸了个干干净净。
改换身份,重回京都。
他再怎么改换自己的身份,又怎么逃得过当朝首辅之眼,更别说要借什么荷花宴去试探人心思了。
韩溺猛然白着脸,后退一步。
而赵仲之的脸上却露出笑容来。“他们都说陈年旧案会被翻出来,根本在于肃王要查贪,因此有几个没脑子的蠢货背着本官,做出了行刺王爷的事情。但本官见了方侍枢一面之后,就全都知道了。”
“其实要翻旧案的,分明是肃王身边你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小主簿嘛,何必要去开罪肃王。”赵仲之负手笑起来,“却没想到堂堂肃王竟也甘愿当了别人手中的刀——有趣,真是有趣之极啊。”
御花园中花开正艳,西下安宁,桥边的流水汩汩流着,韩溺想要转身离去却发现西周不知何时竟埋伏了好几个身强力壮的太监,瞧见他要走,那几个太监都冷冷地围了上来。
而赵仲之仍在平静地笑着。
“韩主簿,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
荷花宴终于开宴了。
幼帝端坐在龙椅之上,稚嫩的脸庞面无表情,如同一个提线的傀儡,席间觥筹交错着,他一言不发。
等到秦溯从太后宫中回来之后,西处寻找,却迟迟没有在宴席上瞧见韩溺的身影。
“韩主簿呢?”他随手拦住一个太监问道,“可曾见过一个身穿七品青色官服的官员,从御花园那边过来?”
然而那值守的太监却摇摇头。
“今日宫中御花园那儿只有婢女在修剪枝丫,并无旁人出入呀。”
秦溯脸色猛然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