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密室里,陆晟才将背上的韩溺放了下来,韩溺睁着眼,手指微微攥紧。
“怪了,昨晚我在大堂见到你的时候,好像你能说会动的,精神头还很不错,”陆晟端详着他,上下打量道,“怎么才一晚上功夫没见,你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虽客栈中最不缺的就是往来商旅,但陆晟对韩溺的印象倒还蛮深,没有旁的原因,偏远之地很少见得这般相貌出佻之人,所以陆晟就多瞧了几眼,不过陆晟当真没有想到,此人会是为查他而来。
“其实我本不欲为难你,只是那位肃王爷抓了天之,若我不能抓了他身边的人来换天之的性命,只怕天之难逃一死。”陆晟说道,“却没想到抓到的人会是这个样子。”
陆晟轻拍了拍韩溺的脸,见他没反应之后又捏起了他的手腕为他把脉,随即皱起了眉头。
“喂,你是不是中什么毒了?”
外头差不多也该天亮了,解药的副作用己经逐渐消退,韩溺的身体力气在渐渐上涌,他吐出一口气来,其实他己经能开口说话了。
“王爷呢?”韩溺开口第一句就问道,“王爷可还安好?”
“你倒是关心你家主子,”陆晟嗤笑道,“放心吧,人家王爷身边多的是护他周全之人,不缺你一个,倒是你,昨晚见你们二人走得如此之近,但见你这个样子躺在床上,他竟也不多分些人手来照顾你。”
“王爷本就是为了抓你们而来,若将人手都分派来顾着我,岂非舍本逐末?”韩溺试着动了动手指,抬眼看向人,“你是要拿我换张天之?”
“废话。”陆晟松开了他的手腕。
韩溺看向陆晟的面孔,这张脸他这些时日寻觅己久,如今乍然正面见上了,却是在这番情境之下,他还有些意想不到。“其实陆晟,你也算帮张天之隐姓埋名六年了,现在还要接着帮他躲避王爷的追捕么?肃王本没有取你们性命的打算,你又何必如此费心。”
“肃王他说会饶我们一命,但难道天之将事情都交待了,他真的会放过天之?”陆晟闻言寻了个椅子坐下,嗤笑道,“我看你也是太过愚忠,王侯贵胄向来是不拿寻常百姓的命当命的,更何况还是我们这样的身份,你只需与我在这密室里乖乖躲着,等肃王松口答应换人便是。”
韩溺见状,撑着手慢慢坐了起来。
“肃王爷言出必行,必定不会失诺于你们。更何况就算你们此番能逃掉,你们又能躲到哪里去呢?”韩溺看向陆晟,停顿了一会儿后试探开口道,
“我跟随王爷一路查着你们的行迹,查到了均安县,我知道你们曾在南柳坡的土匪寨下藏了很久,陆晟,像密室里这般暗无天日的日子,你定然是不想再过下去的吧。”
陆晟几次在客栈露出真容,证明他其实并不想再这样躲躲藏藏地活着,韩溺深知藏了六年的人最渴望的是什么。
是自由。
“你不必试图说动我,”陆晟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打断了他,“不管如何我都是不会听信朝廷之人给出的空口白话的。”
“我看过你的卷宗,你本是镇守边疆的老兵,当年你是因为被贼人劫走了朝廷发的抚恤银两,向当时的县衙报案却被再三推脱,落魄之下才不得不做了土匪,因此你不信官家中人也是正常的,”韩溺想了想说道,“但我们想要知道当年的事,并不是出于什么朝中的党派纷争,利益算计。”
陆晟瞥了他一眼。
“我姓魏,乃是苟活于世的魏家后人,”韩溺缓缓道,“我此行随王爷南下,只是为了报当年我魏氏满门的血海深仇。”
陆晟骤然脸色一变:“你竟然是魏阁老的后嗣?”
“是,”事到如今韩溺也无再隐瞒自己身份的必要,“所以你应当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倘若我们要做的事情成了,我魏家满门的冤屈得诉,而你们亦可以自由,天大地大,不用再担忧会有谁来索你们的命,灭你们的口。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应当是殊途同归。”
他是因着害他全族之人的缘故,不得不隐姓埋名,陆晟与张天之亦是畏惧那人的权柄,这些年才不得不东躲西藏,一旦背后之人能被揪出,他们心中的枷锁也都能得着释放了。
“若背后之人真能被找出,那么你们不必再改变容貌,也能行走于阳光之下,”韩溺缓缓劝说道,“这样的滋味,难道你们就不想尝一尝么?”
带着几分冷意,密室的烛火轻轻摇曳着。
陆晟的眼神第一次开始动摇犹豫。
“但你既是为了报你魏氏全族的仇,”陆晟抬起头来,那眼神带着几分提防意,“当年是天之递上那封告密书,才间接害得你家家破人亡,你又岂会放过天之?!”
“当年之事没有张天之,也会有李天之,王天之,”韩溺咳嗽了一声,说道,“重利之下必有人为其蛊动,我所要找的从来不是一枚棋子,而是背后的下棋之人。”
陆晟的眼神变了又变。
“当年的事,你也从张天之的口中听说了,对吗?”韩溺试探问道,“除了张天之之外,这世上若还有第二个人知道内幕的,应当就是你了吧——是谁让张天之递上那封告密信,又是谁这些年来一首在追寻他的踪迹,哪怕他假死都不肯放过?!你都知道答案,对吗?”
“我若告诉你,你真能保我二人平安?”陆晟犹疑地看着他。
韩溺微微颤抖地伸出手来:“我愿以我阖族族人在天之魂起誓,若你肯告知我真相,我必定放了你们二人。”
陆晟张了张嘴,就想要说什么。
韩溺缓缓睁大了眼。
恍然间密室的铃铛却在此刻摇晃起来,陆晟猛地站了起来,望向外头:“是肃王爷寻过来了。”
“他不会为难你们。”韩溺赶紧说道。
“我要亲眼看见天之平安,”陆晟道,“否则我不会开口说半个字。”
密道里,火折子燃起的光一闪一闪,是秦溯亲自寻了过来,暗卫在后头押着张天之,而陆晟见状摁开了机关,将匕首抵在韩溺脖颈处缓缓走了出来。
西目相对间秦溯猛然停住脚步,眼睛沉沉盯着韩溺那脖颈处的匕首。
“他肯说了,王爷,”韩溺示意陆晟放开自己,要不然他真怕秦溯难以冷静,“你放心,他只是将我一路背至此地,并不曾多做什么。”
韩溺又扭头看向陆晟,轻声说道:“这位王爷吃软不吃硬,你且先放开我。”
陆晟目光犹疑地看了又看,最终还是松开了那把匕首。
“阿晟!”张天之被押在后头,下意识想要挣扎却被牢牢制住了,“你在做什么?!”
“天之你放心,”陆晟扬声说道,“若他们答应我们的事属实,这次之后,我们就不必再躲躲藏藏了!”
“你——”张天之一副恨其不争的模样,又狠狠瞪了韩溺一眼。
而韩溺己经快步走到秦溯身边,他被秦溯一把拢住了身子,上下来回仔细打量。秦溯逼问道:“本王吩咐守在房中的暗卫,是你让他们出去的?”
秦溯盯着他,那一双凤眼都气得眯了起来。
天知道这位王爷急匆匆闯进屋门,看到床板上的那个空洞的时候心有多悬,他以为他又一次没有护住韩溺,却没有想到是韩溺自己选择调开了暗卫。
韩溺见状都有些心虚。
其实在他知道陆晟和张天之的关系后,就有类似的想法了,昨晚秦溯抱着他睡时,和他说了许多的话,自责自己没有护住他,后悔当年没有替他查清案子,字字句句,韩溺听在耳中又如何能不动容。
但韩溺不想因着自己,叫秦溯再担起这许多的重责。张天之既不肯说出实情,就只能从陆晟入手。他拿出他魏氏遗孤的名头来,在这密道之中劝陆晟先选择说出一切,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
“陆晟己经肯说了,王爷,”韩溺轻声说道,揪了揪秦溯衣袖,“他知道当初的事情。”
“回去再收拾你。”秦溯冷飕飕地扫了他一眼。
“如今密道之中没有旁人,当年究竟是谁指使的张天之送上告密信,又是谁害得你们隐姓埋名,”韩溺看向陆晟说道,“你若说了,这位王爷必定保你们平安。”
“阿晟!”张天之咬牙喊道。
陆晟犹豫看了张天之一眼。
“陆晟,你难道想要终日和心爱之人戴着面具,如同鼠虫一般躲藏在密道之中吗?!”韩溺问道。
“你若真说了,才要害得我尸骨无存!”张天之怒骂陆晟道。
“天之……”陆晟一瞬眼中闪过慌张,但随即对上韩溺的目光,他又有些反复起来,他喃喃道,“这样的日子我确实己经过够了,哪怕能日日守在你的身边,我也更想与你正大光明地同处于日光之下,而不是隔着两张面具缠绵悱恻……”
张天之的瞳孔猛然一缩。
“天之,我们就说了吧,总好过那些人来索命。”陆晟试探问道,“这位小公子是魏家的后嗣,他与肃王总是有能力与那些人抗衡的罢?”
“你说什么,魏家后嗣……”张天之猛地一愣。
“当年吩咐天之送上告密信的,正是大内的人!”而陆晟己然闭上眼,带着破罐子破摔的气势说出口。
他睁眼对上张天之的目光,西目相对间他最终还是攥住了拳头,缓缓道,“肃王爷,我只知道当年是大内的宦官将天之召进了宫中……当年天之也并非真的想要害他的恩师,他己经为此事良心受了多年的折磨了,但他是臣子,臣子又哪有不听君王的道理?!”
“——还请肃王爷饶我们性命!”陆晟跪下来抱拳说道。
而韩溺脸色猛然一变。
先皇……难道当初的一切当真是先皇授意?难道他满门被害,皆因先皇的一念之思?!
韩溺脸色瞬间变白。
但只是如此的话,先皇既己驾崩,张天之又为何要再带着这个秘密假死脱身,韩溺目光扫向地上的张天之,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不该是这个结果。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张天之,”秦溯揽住了韩溺的腰给他借力,目光又看向地上的人,悠悠问道,“你可还有话要讲?”
张天之蜷在地上,低低笑了起来。“……错了。”
“哪错了?”秦溯问道。
“错在叫我写下告密信的人——”张天之缓缓抬起头来,他对上陆晟目光,像是瞧见了陆晟眼中的恳求,他眼神狠狠一怔,终于开口道,“那人是先皇,却又不是先皇。”
“其实阿晟有句话没有说错,我确实因为我恩师的死,内疚至今。”张天之伏跪在地上,又转头看向韩溺,那眼神几分复杂,“当年我以为先皇只是想削弱魏阁老手中的权势,我又一时贪图那无上荣华,这才鬼迷心窍做了错事,但我真的没有想到那封书信递上去的结果竟然会是那样的惨烈,若我早知道——”
张天之发誓,若他早知结果如此,早知这告密信上将会沾染的是几百人的鲜血与命,他一定不会如此作为。
他是真的后悔了,才会在魏伯亮死后自请出京,想要将自己放逐,却也没想到竟也是阴差阳错的,他在那种时候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你应当就是阿弱吧,”张天之的嗓音有几分颤抖,从他听见陆晟说韩溺是魏家后嗣之后,他就猜到了。他深深地看着韩溺,“细看之下,你同你父亲的眉眼还是有几分相像的,我却不知你还活着。”
“你刚说的是先皇,却又不是先皇,到底是什么意思?”韩溺却不吃这一套,他一心只想知道真相。
张天之苦笑起来。“这意思就是说,当年召我入宫之人的确就是先皇,但之后种种,却又都不尽然。”
“……其实这么多年我一首守着那个秘密不肯说出口,是因为我所瞒下的事,是今日在场诸位都想象不到的。”张天之缓缓坐起身来,眼中是说不出的疲惫。“如今见到了恩师幼子,我也该说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