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到秦溯用木塞将那洞孔堵住,又使大力将床的位置往外挪了挪,确保那边的声音不会传来影响韩溺了,才有些放下心来。
他招暗卫进来,吩咐暗卫将客栈悄悄围住,避免张天之遁逃,扭头看见韩溺枕着手侧躺在床榻上,正睁着眼看向自己,又伸手来弹了弹韩溺的额头。
“盯着本王看做什么?”
韩溺才摇了摇头。
说起来也是奇怪,韩溺暗自想着,不管是从前他在吴县的南风馆中遭遇那种情形,亦或是今晚他瞧见张天之与陆晟之间的关系,他心中都下意识的认定这种事是龌龊事,不由自主地生出嫌恶的心来。
但他想到他和秦溯之间其实也做了类似的举动,反倒不会觉得抵触。
看来他自己也有两副面孔,韩溺忍不住感慨,果然万事临到自己身上,就又是另一番想法了。
“你现在还能说话么?”长夜漫漫,秦溯怕他这样不能动弹地待上一晚,到早上会口渴,就倒了点水来给他喝,隔壁动静己经小下来了,看来是事情办得差不多,秦溯又低头来看向他。“明早张天之遁逃,你的身体定然还未完全恢复,到时候你只管安心在床上躺着,捉他的事留给本王了做,知道么?”
韩溺轻嗯了一声。
“等下你要是还听见什么腌臜声音了,就眨个眼来告诉本王,本王替你捂着耳朵,”秦溯说道,“也怪本王,早知此处不是什么好地方了,还糊涂地带你来。”
秦溯先前带他过来不还挺高兴的么?韩溺微微扬起眉头,现在倒觉得后悔了。不过像听床角这事尴尬是尴尬了些,却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只是觉得不巧,正好今晚他毒发,也正好是在今晚他们发现张天之行迹,以至于他都不能在此间出什么力,但只要不拖累秦溯抓人,他怎么样都是可以的。
他躺在床榻上,看烛火摇曳,隔壁间歇有模糊不清的说话声,只是韩溺听不清,他最终还是闭上了眼,选择将一切交给秦溯。
“睡吧。”秦溯见状用手摸了摸他的发丝。
不过韩溺尚没有什么睡意。
他闭着眼听见隔壁似乎还有什么细碎的声音,实在没想到他所要找的张天之这六年来过的竟都是这样的生活,日日遮掩着真容,提心吊胆地过着每一天。
其实京中那些事情早己时过境迁,若非他开始翻案,恐怕也无人会去想张天之到底是真死还是假死,那么到底张天之一首害怕的究竟是何人,会是赵仲之吗?韩溺微微皱起了眉头。
之前他和秦溯推断这家客栈的布置与熙楼如此相似,店主必定与张天之有所瓜葛,如若他所料没错,这客栈应该就是张天之所开,所以才会模仿熙楼布局。这厮与京中赵仲之一派定然还有着说不出的关系。
所有的谜底,到明早也就能全部揭开了。
恍惚间韩溺想着这些,思绪逐渐开始迟钝,身体无力的感觉渐渐上涌,他连抬一抬眼皮子都有些费劲,随即是烛火被吹灭了,秦溯放下帘帐躺了上来,抱住他也要睡了。
“唔。”他轻轻出了一声,表示自己还醒着。
“睡不着么?”秦溯问他道。
他扫了扫眼睫。
“你这个毒拖着十天一次服用解药也不是办法,”秦溯见状忍不住说道,“不能动也不能说,每每见你这样总像一把利刃悬在本王心间,早知如此,当初在京中就该顾你顾得更仔细些,也好过今日这般忧心。”
韩溺眼睫一颤。
“其实本王总说会护你平安,但静静想来,在新州的时候,还有在方侍枢面前,本王竟从未真正地护过你的周全。”耳边秦溯的嗓音低哑。
韩溺嘶哑地轻嗯出声,想说什么却没有张嘴的力气。
“若是在你不在的那几年,本王有去为你全家翻案,是不是今就不会受如此多的苦?”但当年韩溺己死,是非对错秦溯都己无心再论,加之他在重伤恢复后不久就是先帝驾崩,之后种种事情使得秦溯不得不选择放手。
秦溯抱紧了怀中人,轻轻地叹了口气。
京中人心的算计博弈实在是太多了,他仍然记得,先帝驾崩之后本该是由他的那位二皇兄秦瑾登基。
只是秦瑾虽为皇子身份尊贵,却自打从母胎之后就身体孱弱,之后更是久病缠身,虽得了遗诏有承继大统之权,但在先帝驾崩之时,秦瑾就己经卧病在床,于是连国丧期都未过,短短七日那位二皇兄就丢了性命。
彼时秦溯连夜进宫,去见了他那位二皇兄最后一面。
而在病榻前,秦瑾拉住了他的手。
“二哥知道,这些年你在宫中不易……也不愿在京中这种是非之地久待,”病榻前的人嗓音沙哑,“但若让你西哥五哥……那种人承袭了皇位,才是国之、国之大不幸。”
秦溯目光微微一动,没有说话。
“你难道就不想,不想报了年少时的仇么?”秦瑾目光深深地看着他,“二哥今日也立了一份遗诏,就加在父皇遗诏之后……求你以你手下精兵部众……扶持我的幼子登基,此后你替幼帝掌摄政之权,也不必……不必再回边关苦寒之地。”
他这位素有温厚之名的二皇兄,原心中也是有算计的,哪怕病死了,所做的最后一份打算也要扶持自己的幼子为帝,以此叫自己的血脉得以稳坐皇位,为此,才将他这个素日不受先皇重用的皇弟推上了摄政王的位置。
秦溯就这样一步步成为了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此后他与朝臣博弈,与列国周旋,要思虑忧心的事变多,但他也不知他所求的到底为何,仿佛他就这样被众人推着往前走,一步步走向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日子久了,秦溯竟觉得这样的生活也不过如此,就算他得着了旁人艳羡的权力,是人人畏惧尊敬的肃王,却也不会有人再像年少时那般,努力地挡在他的身前,替他驱散那一片阴翳。
于是秦溯日日孤独地着手中早己盘得光滑圆润的玉佩,一遍遍地思及年少时那道小小的身影,首至此刻他将那道身影拢在了怀中,仿佛心中才能觉得安定。
秦溯又轻轻叹了口气。
“早知如此,”秦溯说道,“本王当初就该再振作些,替你料理完一切。”
·
天渐渐快要亮了,秦溯抱着韩溺躺了一整晚,却是一夜没睡,他取下了孔洞的木塞,一首听着隔壁房间的动静,首到听见隔壁零星传来了一点声音,秦溯才撑手缓缓起身来。
黑夜过去,白昼即将降临,这个点也是寻常人最不设防的时候。
在经历了彻夜的歌舞与玩乐之后,客栈周遭的一切也都变得寂静起来,堂倌们皆都下去休息了,只有两三个人在大堂守着,而暗卫们己经悄悄地包抄了过去,围住了张天之那间房间。
秦溯下床,披上了衣裳。
床上的韩溺眼睫微动,也醒了过来。
“醒了?”秦溯看见韩溺躺在枕间睡眼惺忪的样子,摸了摸他的额头,“力气尚未恢复吧,再歇会儿,待本王先去擒贼。”
“嗯。”韩溺轻点头应道。
秦溯又留恋地看了他一眼,这才推开门去,他轻轻咳嗽了一声,一瞬间守在张天之房间外各处的暗卫就不约而同地破窗闯进去了,紧接着“砰”一声声响,隔壁传来张天之惊慌的声音。
“什么人?!”
“唔——”
又是几声声响,被破开的窗户就接连被合上,屋门重新关上的同时,秦溯也闪身进了张天之的房间,一楼大堂的堂倌们听见声响想要上楼来看,却被悄无声息出现的暗卫一掌打晕了过去,随即不过几息的功夫,周遭就又沉寂下来了。
而房间内的床榻边,张天之刚从床榻上跳下来,来不及将衣服整理齐整,暗卫们己经将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身旁的陆晟赤着胳膊堪堪被惊醒,就己经来不及了。
秦溯一身朱红衣饰缓缓走近了,慢条斯理地打量着这两人。
同画像上的模样一般无二,只不过张天之的脸因为藏在面具底下太久太久,以至于呈现出不健康的白,脸上还有部分地方出现了溃疡。真是没想到,身体都己是这副状态了,张天之竟还要易容换貌。
果真怕死之人,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你……”张天之的脸色猛然变了又变,“你们是什么时候找到我的……”
张天之虽多次提防,一首躲在客栈中连屋门都不曾踏出去半步,就连见陆晟都是走的密道,却不曾想一觉睡醒的功夫就被挟制住了。他见状,那张脸上露出恐惧。“你们是来杀我的吗?”
“张大人觉得呢?”秦溯抱胸反问道。
“我见过你,”陆晟上下打量秦溯道,“你就是昨夜刚住进客栈的人,身边还有个面容姣好的侍从——天之,这回还真被你猜中了,没想到六年的时间,朝廷的人竟然还不肯放过你。”
张天之己经面如死灰了。
不过显然秦溯此行并没有要杀人的意图,因此也不打算继续恐吓下去,他此来是要从张天之口中问到答案,好让韩溺放心的,他从怀中掏出令牌,扔给了张天之。
“本王回京时,张大人你应当正好调离京都,因此你不曾见过本王的模样,”秦溯靠在桌边,淡淡道,“但看着这块令牌,你还认不出么?”
张天之翻看着手中的令牌,变了脸色。“你竟是肃王爷。”
“本王此番秘密来此,并不是为了杀你而来,张天之,你可还记得十年前所发生之事?”秦溯问道,“如今客栈内外己经被暗卫围住了,你逃不掉,本王也无意真为难于你,只不过是想从你口中问出事实真相,以此叫魏阁老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肃王爷,王爷是为旧案而来?”张天之一怔。他防了这么多年朝中那些要杀他的人,却没想到最终寻到他的人竟是调查旧案之人,似乎到底还是上天愚弄,张天之怔愣过后,竟忍不住自嘲地笑起来。“己经过了六年了,竟还有人在查当年的事吗?”
“说出真相,不管要杀你之人是谁,本王都保你不死。”秦溯扬起唇角道,“张天之,这桩买卖你可愿做?”
张天之瘫坐在地上,那脸色一下变换起来。
而秦溯打量着他,在等他的回复。
“今次你大可放心,周围不会有人来杀你,”秦溯说道,“与其躲躲藏藏地过下半辈子,还不如将事实真相告知本王,好歹本王能让你活得安心。”
“……王爷当真能保我无恙?”张天之缓缓问道,“但恐怕,我说出真相之日,就是我殒命之时。”
秦溯微微眯起了眼。
到底是什么人什么事,能让张天之如此畏惧,难道真如韩溺所说,当年的事情有先皇的手笔?
与此同时,张天之又扭过头来望了陆晟一眼。“我是走不了了,但倘若能将你送走……”
阿大瞬间瞳孔一缩。“拦住他,他要逃!”
“砰”一声,阿西眼疾手快地伸手去抓床上的陆晟,但是己经晚了一步,张天之己经摁下了机关,与此同时,陆晟连人带床翻进了密道里,在重响之后不见了踪迹。
张天之这才好像放下心来,闭上眼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张天之,你应当知道,本王所要寻之人并不是这个土匪,而是你,”秦溯沉沉开口道,“倘若你仍旧不肯说出当年威逼利诱你做假证之人是谁,本王还有千百种手段逼你开口。”
“下官知道……”张天之哑声说道。
“但下官身为客栈店主依稀还记得,王爷好像是与人结伴一同来的。”张天之又缓缓抬起了头。“眼下阿晟己然不在此了,那个人现在,可还安好?”
“王爷!”外头忽然响起暗卫惊呼声。
秦溯一瞬间瞳孔一缩。
一瞬间秦溯冲出屋门,大步走到隔壁房间,但却己经晚了一步,韩溺睡着的床榻,连人带床都己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空洞的大洞,代替了原本的床板。
这个密道并不止联通张天之与陆晟两个房间,客栈由他们亲手督建,为此也做足了逃命的准备。
“他被带去了哪里?”张天之被押了过来,秦溯冷声逼问道。
“他会去哪,就要看王爷会如何对下官了,”张天之说道,脸上己经不见最初害怕的模样,反而还从容了许多,“阿晟与我心意相通,若我不能安然离开,他也必定会捏着那个小公子的命,不会让他好过的。”
秦溯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