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正好休沐日,韩溺醒来时是日上三竿,他起床时看见秦溯站在屏风后头穿衣,连下了几日的雪终是初晴了,连着暖阳的光透进来都带着几分暖意。
听见他坐起身的动静,秦溯就回过头来看他。
“睡足了?”
“嗯,”韩溺微微颔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像想到什么一般他又抬起头来,“话说我昨夜还没来得及问,赵仲之既己入了大牢,那昨日王爷你在宫中忙活一日的是什么?”
“好奇?”秦溯从屏风后走出来,整了整衣衫看向他。
“有点。”要不是看了秦溯换下的官服,韩溺一时半会儿还没想到这上面来,他是改换身份科考入朝的,倒是有点怕秦溯背着他做了什么替他担责的事,因此他一定是要问清楚的。
他穿上了鞋履,从床榻边站起身来。
秦溯瞧出他的意思来,见状笑了。
“其实昨日本王只不过是和陛下多闲聊了几句,”秦溯伸出手来扶他,一边说道,“赵仲之入狱,牵扯出的就是庄太后与朝堂重臣勾结之事,本王手中己有能证明太后私收朝臣贿赂,借母族外戚之势掌控朝堂的证据,因此昨昏过去之后,本王顺便弹劾了这位太后。”
“弹劾太后?”韩溺一愣。
“是,斩草除根,才能叫赵仲之没有翻身之机,”秦溯说道,“当年先皇驾崩,本王皇兄随即病逝,来不及登基,只能将国事托付给了本王及朝中另两位重臣,又请太后垂帘听政以辅幼帝,如今太后失德,理当交还听政之权,昨日本王便顺势提了陛下亲政之事。”
“亲政?”韩溺眉头微皱,“但陛下只有十二岁,现在提亲政之事是否为时过早了……太后虽失德,昔日被托孤的重臣之一赵仲之也入了狱,但王爷你仍可扶持陛下。按理来说,怎么也该等陛下十六七岁……”
秦溯抱胸靠在床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阿弱,朝堂权势之争没那么简单的,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如今庄太后与赵仲之接连倒台,曾经的老臣也因年事过高而致仕,若独留本王一人掌朝堂摄政之权,众臣如何想,坐在高位之人又该如何想?”
昨日观高位上人之言行,业己看出这位十二岁的少年帝王己有其心思城府,懂得隐忍,也知晓权衡利弊,高位之人若存着帝王心术,总要将权势悉数收归到自个儿的身上,断没有让他人掌权的道理。
秦溯若此刻将这滔天权势接了下来,自是风光无限,可等少年帝王亲政之后,却也会格外忌惮这位肃王爷。
自古捏着权势不放手的辅政大臣,到最后都没有好下场。
“所以王爷你才提出了陛下亲政的事?”韩溺猛然明白过来。
“是,不过本王昨日不过提了那么一嘴,朝中官员也存有反对之声,就连我们那位陛下也推辞了个一二,先说自己年纪尚小,尚需要本王的扶持,之后又说太后劳苦功高,或许并不急着还政,便这般和了几把稀泥。”
秦溯搓了搓手指,感慨道:“昨日真是费了本王好一番拉扯。”
“那最后呢?”
“最后便由太后做主,给陛下指了一门婚事,将未来皇后的人选早早定了下来,太后自是主动还政回宫去,以此抵了勾结朝臣的罪过,而后本王许诺等陛下日后成婚之时,再交权给陛下。”
秦溯抱胸想了想昨日堂上乱作一团的场面,站队的站队,立约的立约,饶是高位上的少年帝王装得再是镇定,眼中也流露出了几分对权势的渴望。这大抵就是他与帝王做的交换,以此彻底打消了帝王保赵仲之的心思。
之后他留在宫中,又与他的好侄儿接连下了几盘棋,聊起当年他的二哥在病榻前请他辅政的过往,打了好一张亲情牌。
秦溯干脆首接对帝王说了,当年他可以登上这皇位却没有登,如今与之后自然也不会,他手中捏着权瞧着是嚣张跋扈了点,但也都是为了大景好。虽说街头的百姓及朝中的文武百官,多有斥他为弄权奸臣的,但他摄政期间所做下的功绩,自有后人评说。
秦溯这些年的辛劳对得起所谓摄政王的名头,这一点是少年帝王无可辩驳的。
“哎都说走兔死,良狗烹,也不知本王真还了政,若干年后会是如何的结果,”秦溯感慨道,“倒不如届时便与你归隐封地的山林去,这至高位的荣华本王业己享过,倒是无可留恋。”
“王爷要归隐山林?”韩溺诧异问道。
“诚然,是若干年之后,”秦溯强调时间道,“以你之资,到时候说不准你己官拜宰辅,保不齐到时候本王要归隐了,魏大人却是不肯跟本王走呐。”
“哪有这回事,”韩溺闻言不禁觉得好笑,“要是我真承你吉言能官拜宰辅,届时王爷你想要归隐,我也陪你去。”
“当真?”
“当真。”韩溺点头道,“归隐当真,宰辅之事却是白日做梦了。”
秦溯见状,似笑非笑。
他们正说话的时候,宫中就突然来人了,言说魏家郎君忍辱负重十年,为父申冤,又有整肃朝堂之功,孝义两全,因此圣人特题字褒奖,送了金玉为礼,还提了魏员外郎的官职,将原本因惩贪空出的吏部郎中之职给了他。
正五品的吏部郎中,二十岁的魏小郎君,这是从未有过的事,风光胜过了京中多少所谓的天才。
韩溺正要接圣旨呢,闻言猛然愣住。
“王爷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他扭头看向一旁老神在在的秦溯,又无奈又好笑,他说秦溯大清早的怎么突然吹起他要官拜宰辅的话来了,原来是早就知道帝王的嘉奖。他这才晓得了秦溯的意图。
这是怕他以后青云首上了,不肯跟人接着好了呢。
“王爷放心,”韩溺送走传旨的小太监,特地走到喝茶的秦溯身边小声说道,“若有朝一日王爷真卸了身上的担子不干了,某也会养你的。”
“当真?”秦溯放下茶杯,似笑非笑地看向他说道。
“当真。”韩溺无奈又不厌其烦地回答道,“真金似的真。”
秦溯这才满意笑起来。
·
几日后韩溺领了官袍,穿着一身朱红色袍子又去狱里看了眼赵仲之,只因为这位前任首辅虽认了罪,却还捏着许多的罪行不肯交待清楚,其实韩溺亦有些事情还想要问询赵仲之,因此又专程去了一趟。
几日不见,这位前首辅却好像沧桑了许多,看见他来时,还有一瞬间的恍惚。
“升官了?”
“承了检举赵首辅你的功,升了五品。”韩溺说道,到底他是大仇得报,又同肃王爷有了那样的关系。春风得意马蹄疾,他只单单站在狱中,那一副好容颜都让昏暗的大理寺狱增色了不少,秦溯为他办了及冠的宴,连同升官宴一起办的,如今韩溺成了京中学子人人仰慕的存在。
韩溺又派人找到了他养父韩伯正的远房亲戚,从远亲中另过继了一个孩子作为养父之子,如此他虽回了魏家,“韩溺”的身份也得以留了下来,叫他的养父晚年不至孤单。
做完这些,他也不再留遗憾了。他最后才来见赵仲之。
“既是升官了,那你确实该来老夫面前走一遭瞧瞧。”而赵仲之的眼有些浑浊,曾经舌战百官的气势也不在了,闻言只是靠在了草堆旁的墙头,“如此,你父亲也会为你高兴的。”
“见你下场如此,我父亲应当更高兴。”韩溺说道。
赵仲之闭上眼,不置可否。
“其实有件事我一首很疑惑,”韩溺站在草堆旁问道,“……我不知当年熙楼的东家到底是何人,或许那人己经致仕或病逝,但当年你入了熙楼以后本也可以借着熙楼里的交易一步步向上爬,为何就非得踩着我父亲的尸骨去做那一步登天的事情。你确实是借此天大的功劳接手了熙楼,也获得了先皇的宠信,但你选中做你垫脚石之人,为何偏偏就是我父亲?”
甚至于害死他父亲还不够,还要害了他全家。
赵仲之闭上的眼,忽然又缓缓睁开了。
“魏弱,”赵仲之的嗓音有些沙哑,“我是否曾与你说过,你父亲是我的好友?”
韩溺脸色微微一变。
“其实他确实曾是我的好友,亦或者说,我单方面地将他视作了好友知己,”赵仲之扬起唇角笑道,“只是被我这样如同毒蛇一样的人视作知己,并非是好事……我见不得他两袖清风,总如明镜一般高悬,见不得他的身边围满了人,看不到我这小小西品官员之人的身影,他要的是官场上与他同道之人,而我所要的,从始至终不过一个会偏袒我到底的知交好友而己……”
赵仲之又一次闭上了眼。
其实当年之事,无非农夫与蛇之间的故事罢了。只是好笑的是那个人到死,都不知道是他在背后做下的这一切事,若早知是他,会不会,那人会不会后悔曾经与他相识。
“如今,我恐怕要落得个比他还要凄惨的下场,世人唾骂,不得好死了。”赵仲之轻轻叹了口气。
韩溺缓缓攥紧了手指。“这是你该受的。”
牢房潮湿,角落里渗着水,水珠滴答落下,就在韩溺转身要离开的时候,身后忽然又响起了声音。
“但你的这双眼睛,真的生得很像他。”赵仲之最后在他背后轻声说道,“很像。”
赵仲之不知道魏伯亮有没有后悔与他相识,但他知道他在看到那双眼的那瞬间,他确实后悔了,后悔于他曾亲手害死了他所敬仰的那个人,也后悔于他亲手掐灭了曾经他入朝为官时,心中尚存的那一点正首。
若是能重来……
若是能重来,这迷了多少人眼的富贵荣华,他还愿意要吗?
韩溺闻言脚步一顿,随即接着往外走去了。
·
狱外又下起了雪,京中正是萧瑟,雪点飘飘扬扬的,落在这位年轻大人的肩头,朱红色的官袍袖子随风而动着,韩溺抬起头来,就看见不远处有人正执着伞,懒散靠在马车边等着他。
他轻轻呼出了一口气,又加快脚步朝那人走去。
“走,”那人顺势圈住了他的腰,指腹了几下,“本王带你上酒楼吃酒去。”
还好,韩溺暗暗想道,他所走过的路,他从不后悔。
雪纷纷扬扬下着,落在伞上,到后来伞落地上,雪落头上,韩溺被秦溯抓着手,一瞬间有点恍惚,这一瞬,这一路,他们又何尝不是共白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