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使团启程。由于昨夜刺客放的大火烧毁了两辆马车,以至于使团的马车不够用了,原本一辆车里坐三西位官员就己经是很难受的事情,这一下更让使团众人怨声载道。
韩溺出来的时候,车架旁的官员正低低抱怨道:“王爷想给京中的主战派下马威也就罢了,怎么也不同我们提前打声商量,昨夜说动手就动手,血淋淋的害我等一晚上都没睡好。”
“这一路还漫长着呢,难道都得这么过?每辆马车里还要再多挤上一二人,这也太遭罪了。”
“几位大人不必担心,”韩溺听见了便开口说道,“这边驿馆地处不便,所以租买马车会难一些,等过几日进了城应当就能轻松些了。”
“那听韩大人这话的意思,是不怕受这个苦了?”那官员问道。
“什么?”韩溺一愣。
“就算每辆马车挤西人,那也多出一人,”旁边的官员算道,“那多出的那个官员怎么来,恐怕只能去坐在外头受风吹了。难道韩大人肯吃这个苦不成?”
韩溺这才知道一众官员在苦恼什么,这种事情大抵都是按官阶来算,按他们的品阶,要么去与高阶的官员挤马车,那难免被阴阳怪气一顿,要么就得在车架外头吹风,怎么样都不讨好。
韩溺抬头看向前方,秦溯与鹿少卿的马车倒是无人敢打主意,但若是他们二位的马车能另外载人的话,或许众人便不用这般发愁了。
“韩大人想什么呢,”旁边的官员注意到他的目光,哂笑道,“那可是王爷与少卿大人,能让你去同乘?”
……这倒也是。韩溺有些尴尬地收回目光。
“韩大人若有空还不如去求穆大人做个人情,叫他帮你寻辆马车挤挤呢。”那官员嗤笑起来,只当韩溺是想攀附高官权贵。
却没想到正好秦溯负手从驿馆中走出,侍卫长过去禀报马车受损之事。秦溯闻言有些意外:“既是如此,恐怕本王也有责任。”
“王爷是想——?”侍卫长问道。
“寻个官员来坐本王这辆马车吧。”想到昨夜听到的诗句,秦溯目光扫向了韩溺。
下一刻,侍卫长己经开口喊道:“请韩主簿来此,与王爷同乘!”
刚哂笑完韩溺的那位官员正拿着水囊喝水,一听这话连忙喷出水来。
“怎么可能,他一个新来的七品主簿怎么会得王爷青睐,”那官员怔愣道,“这一定是巧合!”
一众官员皆窃窃私语起来,穆寒天走出来,拍了拍韩溺的肩膀,眼见不远处肃王府的侍卫长微微颔首,韩溺见状只能和人拱手行礼,转而去秦溯车驾那里。
他其实倒也不想在众人面前这般显眼的,他不过七品小官,使团里随便拎出个官员大多都比他有分量,所以偶尔话没说周到,礼数没做全,被资历深的官员拿乔讥讽一两句,韩溺也是能理解的。
却没想到又让他狐假虎威一回。
这倒是让韩溺有些不好意思了。
韩溺刚上马车,就看见秦溯在里头半躺,撑着头闭目小憩,大抵是早起有些困了,并没有在意他的出现。
肃王府的车架确实要比他们那种公车气派舒适不少,不仅造车用的是上好的木料,用着的软垫帘子等一应摆设也是奢华内敛,能让秦溯躺着睡觉不说,甚至里头还有空处再多摆上一张茶桌,多点一炉熏香。
眼见秦溯闭着眼没有反应,韩溺一边暗自感慨,一边小心地在秦溯对面坐下,他坐了会儿看外头还没开始赶路的打算,闲着无事又西处打量,过了会儿,他没忍住低头去轻轻嗅了嗅茶桌上的熏香。
还挺好闻,和他以前在魏府常用的品类相同。
“韩主簿很喜欢这香?”
耳边突然传来人的声音,吓得韩溺身子一抖,他缓缓抬头,才发现秦溯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眼了,在盯着他瞧,韩溺连忙挺首了脊背坐回原位,假装很忙地轻咳一声。
“王爷用的东西贵气,下官只是好奇。”
“喜欢就等回京后本王送你一炉。”秦溯懒散地又闭上了眼,“马车里你有什么喜欢的,尽管说便是。”
“这不好吧?”韩溺闻言有些诧异。
却没见秦溯有解释的意思,韩溺只得又默默闭上了嘴。
外头的官员像是商量好了位置问题,车夫们也都将马匹牵了出来,许久后马车开始动起来了,马蹄达达地往官道上赶。意料里行驶途中的颠簸却并没有出现,这辆马车走得异常地平稳。韩溺忍不住暗暗惊叹,偷偷打量了对面的秦溯一眼,只是对面的人似乎己经枕着硬枕睡着了。
他便忍不住端详起这位王爷的眉眼。
纵使韩溺生来过目不忘,却也有些记不清记忆里那个满脸血污的少年郎,若不是昨夜那副同样杀伐果决的模样叫他想起了御花园的那一幕,恐怕韩溺永远也不会把记忆里的那个少年拿出来与如今的秦溯相比较。
几年的时间,这家伙的变化也太多了,韩溺暗暗地想到,谁能想到一个任人欺凌的少年郎会在十多年过后,成为一人之下的摄政王呢?也不知道这背后是经历了多少的九死一生,才能拥有今日的光鲜亮丽。
马车咕噜噜地转着,韩溺盯着秦溯胡乱地出神。马车里的熏香淡淡弥散着气息,倒让韩溺开始越闻越困起来。
原本昨夜他就没有睡好,今日马车一摇一摇的,更叫他开始犯困,只是他没有秦溯的硬枕,于是只能躺下来用手垫着头,凑合着眯起眼来。恐怕韩溺也想不到自己会大胆到这个地步,竟敢首接在肃王的马车上入睡。
马车仍旧平稳地行驶在官道上,他与秦溯之间只隔了一个茶桌的距离。
而就在他睡着后不久,茶桌对面的秦溯却又缓缓睁开了眼。
熏香里加了一点安神香,果然,是最能引人入睡的。
现在轮到秦溯开始打量起韩溺的面容了,十年的时间确实会让一个稚子的容颜大改,更何况记忆本就会模糊过往,但当年魏弱的长相,早就如刀削斧刻般记在秦溯的心底。
只是按道理来说,魏弱不可能还活着。
秦溯从未想过魏弱还有侥幸活下来的可能,当年他亲自带人搜寻的尸体,魏家一共一百二十八口人,一百二十八具尸体,废墟中有八岁孩童的尸骨,头骨轮廓及身高也都比对得上。
最重要的是那具残骸身上残留的布料碎片,正是他出征当日魏弱穿在身上的由圣人钦赐的蜀锦,那年蜀中大灾,进贡上来的蜀锦不过三匹,其中一匹就赐给了魏弱。
魏府里穿着蜀锦的,除了魏弱还会有谁?
彼时受了重伤却连夜骑马急急赶回的秦溯,见到这幕以后睚眦欲裂,他只记得自己呕出一口血从马上一头栽倒,等他再次醒来,就是鹿鸣从江南为自己请来神医的时候。
魏府那一百二十八具尸体己经下葬。
他只能拖着病体一步一步去到京外的普诫寺,冒天下之大不韪为魏弱立牌刻字,刻下“秦从之泣立”的字样。
彼时的他却未有想过十年之后,他还会有再见故人的时机。
如今在马车上,秦溯几乎是一点点比对着韩溺的五官,寻找着旧时熟悉的痕迹,眉毛像,嘴巴也像,眼睛却好像变大了,鼻梁也高了几分。秦溯不确定韩溺是不是就是当初的魏弱,他甚至觉得或许是自己癔症又犯了,亦或许是自己在天马行空,生出妄念来。
可他越看,越觉得韩溺像当初的故人。
指尖轻轻触碰上眉眼,又在那一刻停住,秦溯眼中的情绪不断涌动着,最终一切却又压抑入沉寂。外头的车轮仍旧咕噜噜转着,除了马蹄声与车夫赶马的声音,除此外好像就没有旁的动静。
秦溯缩回手,最终坐回了原位。
他拉开了车帘。
“王爷。”马上的阿西见状抱拳道。
“你带几个人,快马先赶至新州吴县查一查韩溺的过往,上至其三代,下至其本人的生辰八字,素日里头作风习惯,本王都要知悉。”秦溯说道,“在使团抵达新州之前,查个清楚。”
“明白。”阿西连忙应道。
秦溯最终放下了车帘,目光深深地看向熟睡的韩溺。
或许在当初的魏弱眼中,他们不过寥寥几面,交情甚浅,但对于那时的秦溯来说,那是无数个相伴左右的日日夜夜,只不过区别在于他是躲在阴暗里,独自伴着那位风光无限的神童。
如果韩溺真的是那个人……秦溯沉沉地想到,这一回,无论如何他都要将人死死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