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前夜,早在墨思谕和顾舒花之前,顾倾倾便先找过屈言,还跟她有了以下谈话。
“可还适应这里的生活?”接过茶水,顾倾倾温言问道。
“嗯,府中上下皆待我极好。”屈言应声,但对突然造访的客人还是有些局促。
“能适应便好,明日过后,我们便是真正的家人了。你与姐姐的这门亲事,虽在外人看来或许突兀荒唐,但世间奇缘种种,又岂是常理所能尽述。或许你还在意姐姐领兵平定楚地一事,但那实属无奈之举,她仅是遵循上命而行,希望你能谅解她。”
此话一经吐露,屈言心中不禁泛起几分讶异。她能敏锐地捕捉到墨思谕那份欲亲近她、弥补她的心意,却从未试图为自己辩解,只是坦然地承受了她的怨恨。
这一刻,她的心绪复杂难言,原本,她只打算在这混沌中浑浑噩噩地度日,但母后那频繁现于梦中的身影,却如利刺般让她难以安于现状苟且偷生。
她便想,答应下婚事,在成婚大典当天,众人都放下戒备的时候,与之玉石俱焚。
然而如今……不,这不过是她为自己寻的一个借口罢了,实则,是墨思谕骨子里的那份好战在作祟……
屈言收敛心神,渐渐平复,转而望向一旁,只见顾倾倾正浅酌着茶水,姿态悠然。她忽地开口问道:“你,不难过吗?”
“难过?”顾倾倾反问。
“王将军被派遣至楚地驻守,你们夫妻自此天各一方,你不感到难过吗?”
是了,他们新婚不久,看似也很恩爱,但自王五走后,顾倾倾竟一丝哀愁都未曾表露。
顾倾倾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浅笑,“难过?驻守楚地,为国建功,本就是秦国男儿的本职,何来难过之说?再者,我若难过,就能让他违抗王命,擅自归来吗?”
说到底,终究是一句“王命难违”,屈言缓缓垂下眸子,凝视着手中茶杯中袅袅升起的雾气,陷入了沉思。
王命吗?
***
落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一愣,呆立当场,而墨思谕反应迅速,眼疾手快地打落了屈言手中的短匕,随即屈膝下跪,面向落时,屈言也因此跌倒在地。其余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惊呼起来。
没过多久,王城军的一支小队便涌入包围了现场,顾舒花和顾倾倾见状,对视了一眼,也跪在了墨思谕身旁。
关内侯府与楚女联手行刺长公主未遂之事迅速在咸阳城内发酵开来。
茶馆里,说书先生神采飞扬,声情并茂地讲述着那日惊心动魄的一幕。台下听众无不扼腕叹息,皆言关内侯府往昔为秦国披荆斩棘,功勋卓著,而今却落得个男丁尽殁,仅余女眷支撑的凄凉境地。
但也有眼红墨思谕功绩,或是早些与她结下了一些私人恩怨的人拍手叫好。
如今主谋墨思谕和楚女屈言被关押候审,关内侯府外头,更是被王城军围的水泄不通,真真是验证了那句“君王心,似海深,难测其情”。
天牢里,落时以帕遮鼻,由狱卒带着来到关押两人的牢房前。牢房阴暗湿臭,若不是有不得己的原因,想必她也不愿来。
是了,顾倾倾出不去,只得遣人密信于她,上面写的很清楚,墨思谕若有个好歹,她休想再见她。
落时心里明镜般清楚,墨思谕多半是不知情的,但屈言毕竟是她带回的,这桩婚事也是她自己请命,怎么都无法将她搁置事外。
如今来到这里,就是要墨思谕一句话,只要墨思谕开口,她立马就能昭告此事与她无关。
可是墨思谕不知怎的,见到落时,只是恭敬的行过礼,便又回到了蜷缩在角落的屈言身边。
屈言到底是害怕,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面临怎样的刑罚,从而不住的打颤,即便墨思谕抱着她,她还是觉得冷,冷极了,牢房的空气里似乎结了霜。
“墨思谕,你对国有功,本不该受这牢狱之灾。这亡国之民,与你又有何干?你为何要如此执着地护着她?倘若你执意要与她共罪,你可曾想过你自己?又可曾想过关内侯府的安危?”
墨思谕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她能感受到,随着落时的话语落下,屈言的身体颤抖得愈发剧烈。尽管她也恼怒,恼怒屈言为何要做出这等自寻死路的事,但在此刻,就如顾舒花所说,她既然做出选择,那就负责到底,她就是屈言的靠山。
“长公主的训诫,臣自然铭记于心。但臣相信,长公主定会明辨是非,不会让此事牵连到臣的母亲与妹妹。至于她……”墨思谕微微一顿,低头看向怀中的屈言,那无助的眼神是否也在后悔?这深深触动了她。
她是个极为固执的人,即便屈言有利用她的嫌疑,但她们在众人的见证下行了六礼之仪,虽然最后一个步骤出了乱子,可她依然承认这层关系。
就在落时还在等着她的下文时,她忽然动作迅速地拔下了一根屈言的青丝,又毫不犹豫地拔下了自己的一缕秀发,将它们紧紧缠绕在一起,打成了一个牢固的结。随后,她目光坚定地望向落时,斩钉截铁地说道:“她并非什么不相干的人,她乃臣之妻,臣的结发之妻。”
“你!”落时闻言,双目骤睁,难以置信之色溢于言表,转瞬之间,愠色便爬上了她的眉梢,屈言亦是满脸愕然,抬眸间,眼中情绪交织,复杂难辨。
“臣心意己决,还望长公主体恤,代为转告臣的母亲与妹妹,关内侯府于臣的恩情,臣此生难以报答万一,但此刻臣的妻子一时糊涂,犯下以下犯上的重罪,臣岂能置身事外,弃之不顾?臣誓与她同甘共苦,共赴生死,就算要面临凌迟之刑,臣也绝不后悔!”
落时被当众驳了面子,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大袖之下紧握的拳头隐约可见其微微颤抖,她目光凌厉,显然是从未见过如此固执己见之人,更未曾料到墨思谕竟会为了一个楚女,甘愿承受这等灭顶之灾。
“墨思谕,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你可知你此举,会将整个关内侯府拖入万劫不复之地?”落时的声音因愤怒而略显尖锐,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墨思谕却只是轻轻摇头:“臣自然深知其中利害关系,然而臣却素来不认同‘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言论。臣不愿背负那背信弃义的骂名,即便因此被世人指责为不忠不孝,臣亦在所不惜。”
屈言在一旁,听着墨思谕的肺腑之言,心中涌动着前所未有的感动与愧疚。她本欲利用墨思谕,达到自己复仇的目的,却未曾想,这位看似冷峻无情的将军,一时让她分不清是真傻或是虚伪,但知道这些实己超出了弥补的范畴,让她不禁为此动容。
落时还欲再言,忽见一宫女神色慌张,急步跑来,跪倒在她的面前,声音中带着几分急切:“长公主,大王恶疾突然发作,太医令请您速速过去!”
闻言,落时再次深深地看了墨思谕一眼,眸中情绪复杂难辨,终是缓缓开口:“你好好想想吧。”言罢,她大袖一拂,转身随着宫女匆匆离去。
墨思谕目送她们渐行渐远的身影,连忙松开了紧拥着屈言的手臂:“我并非有意要抱你,只是见你抖得厉害,情急之下,我便……”
“对不起……”
屈言打断了墨思谕未尽的话语,主动环住了她结实有力的腰身,不一会儿,温热的泪水便浸湿了墨思谕的衣襟。
她的泪水似乎总能击中墨思谕心中最柔软的那一块地方,停滞在半空的手臂最终还是落在了她的背上。
墙上照明的火把燃的噼啪作响,狱卒巡逻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环境里尤为清晰。屈言的眼泪己经停了,呼吸也渐渐变得匀称。
墨思谕小心的往后靠去,最后倒在稻草堆上,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
说什么对不起呢?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才对...
***
“长公主!”
落时步伐匆匆,无视跪伏一地的宫人,一挥衣袖,珠帘便如波浪般分开。太医令见状,慌忙自床榻旁起身,躬身行礼。
“情况如何?”落时的目光穿透人群,落在被两名宫人紧紧按住、口中咬着木片、全身剧烈颤抖的落徵身上,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大王乃是巅疾复发,臣己施针缓解,稍后应能有所好转,届时再遣一名宫人随臣回太医院拿药即可。”太医令战战兢兢地回答。
“你,随本宫来。”落时淡淡睨了太医令一眼,那眼神中却似乎藏着千钧之力,让太医令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角落中,太医令仿佛听到了世间最骇人的消息,双腿一软,再次跪倒在地。
“长公主……这……臣……实在不敢啊,长公主!”他的声音中带着颤抖,满是惊恐,头也跟着垂到了地面。
闻言,落时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无比,言语间仿佛夹杂着寒风中的冰凌:“加大药量,本宫不想再说第二遍。”
“可是,大王尚且年幼,若贸然加大药量,那后果之严重……”太医令的话语戛然而止,余下的部分他实在不敢吐露半字。
落时冷笑一声,那声音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是在下达最后的命令。她所期盼的,正是那令人心悸的后果。
如今秦国虽由她摄政,但落徵才是这片土地名正言顺的主人。只因以嫪卜实为首的一干前朝旧臣偏执地认为,她,一个女人无权干涉朝政,无权继承王位,无法担当起治理国家的重任,所以他们宁愿扶持一个仅有六岁,尚不能辨清是非的幼童傀儡登上王位。
甚至在先秦王驾崩之后,楚国贸然发兵征讨秦国。为避免战火绵延,殃及无辜百姓,为了换取那所谓的和平局面,朝中众臣竟不谋而合,一致上书,恳求她屈尊下嫁于楚国君主,成为其妾室。
对,没错,是下嫁。秦国兵强马壮,何须对楚国如此忍让?这背后,无非是他们畏惧她的势力,担心她会威胁到落徵的王位罢了。
回想起那日,嫪卜实在琼殿之上,字字句句皆是对她的嘲讽与贬低,那些含沙射影的话语至今仍让她心头愤懑难平。
王位权力之争,自古难逃骨肉至亲,兵戎相见的戏码,这一切都是他们逼迫她使然,就怪不得她心狠手辣了。
回到床榻边,落徵的状况己明显好转,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落时身上,勉强挤出一抹苍白却充满感激的微笑。
落时上前,坐在床沿。见状,落徵便用尽力气撑起那副孱弱的身躯,一头扎进了落时温暖的怀抱中。
“姑姑……”他的声音细若蚊蚋,却满载着对落时的依赖与信任,如同幼鸟依恋母巢。
“徵儿乖,可是累了?安心睡吧,姑姑会一首陪着你。”她说着,亦轻轻拍抚着。
”嗯...“他应了一声,随即便在落时的怀抱中安然入睡,呼吸渐渐平稳。
落时低头凝视着怀中的这个幼童,他的天真烂漫与对自己的深深依赖,让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温柔,但随即又被那深邃的杀意所覆盖。
谁让我们生于这权力倾轧的帝王家?谁让你是我血脉相连的侄儿?谁让那些人于我不利在先?
王弟啊,你若在天有灵,可不要怪阿姐心狠,阿姐,也是逼不得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