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檐角的铜铃在朔风中发出喑哑的嘶鸣,年世兰裹着褪色的孔雀纹斗篷,指尖触到铜手炉的瞬间,仿佛被烫着般缩了缩。宜修提着琉璃宫灯走近时,灯影在斑驳宫墙上摇曳出鬼魅似的轮廓,惊醒了蜷在梁间的寒鸦。
"妹妹仔细瞧瞧这炉底。"宜修的声音裹着椒房殿特有的沉水香,将手炉塞进她掌心。年世兰的指甲刮过鎏金云纹,触到凹凸的刻痕时,檐角积雪突然坠落,碎玉般的月光正照在"世兰吾妹"西个簪花小楷上——那是未出阁前,西王爷在雪夜为她题诗时用的笔迹。
手炉内壁的银丝网突然松动,滚出粒暗红的香丸。年世兰瞳孔骤缩,这分明是当年皇帝特赐的欢宜香。记忆如潮水漫过,她想起雍正元年的冬至夜,皇帝将鎏金香球系在她腰间时说:"此香如兰似麝,最配世兰。"可她不曾看见,黄绫包裹下还藏着个刻满咒文的银匣。
宜修的护甲划过宫灯琉璃罩,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当年潜邸西厢房的炭盆,可还记得?"年世兰浑身剧颤,恍惚见铜手炉化作当年暖阁里的鎏金火盆。她怀着第一个孩子时,皇帝怕她受寒,特命内务府造了三十六只银丝炭笼,每只笼底都嵌着块吸热的磁石。
"那磁石吸的可不止是炭火。"宜修忽然掀开手炉夹层,露出暗格中锈迹斑斑的铁片。年世兰的眼泪砸在铁片上,竟腾起缕青烟——这分明与她小产后,太医从熏笼灰烬里捡到的陨铁同源。原来从潜邸开始,那些温暖她的炭火,都在无声无息地蚕食着腹中骨血。
远处传来三更天的梆子声,惊醒了梁间栖着的白翎雀。年世兰突然发疯似的抠挖手炉纹路,鎏金牡丹花瓣簌簌脱落,露出内壁密密麻麻的刻痕。那是用西域文字记录的配方,每味药材后都缀着生辰八字——她的癸未年庚辰月,竟与皇帝克子的凶煞时辰相冲。
"那年你初入潜邸,本宫赠的百子帐可还喜欢?"宜修指尖抚过窗棂蛛网,"蜀锦上绣的三百婴孩,每个眼睛都用磁粉点了瞳仁。"她忽然轻笑,宫灯照出帐幔残片上暗红的血迹,那血渍竟在月光下聚成个啼哭的婴孩形状。
年世兰踉跄着扶住倾颓的博古架,碰落了尘封的紫檀匣。匣中滚出串翡翠十八子,正是皇帝在她册封贵妃那日所赐。碧玉珠子撞碎在青砖上,内芯竟裹着细如发丝的银针——与她当年滑胎时,太医从锦被中摸出的毒针一模一样。
"你以为独占恩宠,却不知养心殿的龙榻下埋着七盏青铜灯。"宜修从袖中取出张泛黄的堪舆图,灯阵方位正对应北斗七煞,"每当你侍寝,掌灯太监就会在灯油中添一味血竭。"她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点在瑶光星位,那里用朱砂圈着个"兰"字。
宫墙外突然飘来熟悉的龙涎香,年世兰扑到破败的菱花镜前,镜中映出的却是雍正二年的自己。那时她刚诞下死胎,皇帝握着她的手说:"咱们还会有孩子。"可他背在身后的手中,正攥着钦天监呈上的星象图——紫微垣东侧的血色星子,恰似她眼角将落未落的泪。
"姐姐...姐姐!"年世兰突然攥住宜修衣袖,鎏金护甲勾破了妆花缎,"潜邸东院的合欢树...那树下的..."她剧烈喘息着,想起有次皇帝醉酒后,曾用佩剑在树根处刻下誓言。去年雷雨夜,那树被劈开时,树心里竟嵌着个贴满符咒的陶瓮,瓮中是具己成白骨的婴儿尸骸。
宜修突然掀开地砖,露出个布满青苔的铜匣。打开瞬间,冷雾弥漫,匣中冰鉴里冻着支并蒂莲——正是年世兰封妃那日,皇帝亲手为她簪在鬓边的。可如今细看,莲花蕊芯藏着粒金丸,表面蚀刻的西域符文,竟与欢宜香中的咒语同源。
五更天的雪粒子砸在窗纸上,年世兰抱着铜手炉蜷缩在梁柱阴影里。炉底刻字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磷光,她忽然想起册封礼那日,皇帝在祭天玉牒上按下的金印。那印泥中混着西域孔雀胆,渗入玉牒的纹路,正构成张镇压子嗣的符咒。
"那年你兄长献上的陨铁剑,陛下赐名'镇魂'。"宜修将琉璃灯举向房梁,照亮了悬着的玄铁剑穗。穗子下坠着的玉环突然裂开,露出里面蜷缩的铜胎小人,胸口钉着三根浸血的银针——针尾刻着年世兰的生辰八字。
年世兰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她扯下颈间佛珠掷向铜镜。檀木珠子撞碎的瞬间,藏在佛头里的银箔飘落,上面用磁粉绘制的星象图,竟与钦天监预言她"命犯天煞"的图谶完全重合。最刺目的是北斗杓口处,缀着滴干涸的处子血——来自她初夜时染红的元帕。
东方既白时,冷宫残破的茜纱窗突然透进缕霞光。年世兰在光晕中看见无数个自己:潜邸中抚琴的少女,封妃时戴着朝冠的贵妇,小产后蜷缩在血泊中的怨妇...每个幻影的心口都连着条金线,最终汇聚在养心殿的蟠龙柱上,缠绕成雍正腰间那枚鎏金香囊。
"好妹妹,你看这紫禁城的雪。"宜修推开吱呀作响的宫门,阶前积雪映出无数凌乱的脚印。年世兰突然认出,那些都是皇帝往来各宫的痕迹——每个脚印中心都嵌着粒银钉,钉头上刻着嫔妃们的闺名,在雪地上组成巨大的镇魂阵法。
当第一声晨钟响彻九重宫阙时,年世兰将铜手炉投入将熄的炭盆。鎏金牡丹在烈焰中绽放,炉底刻字熔成滚烫的金汁,缓缓渗入地砖缝隙。她对着铜镜抿了抿鬓发,镜中倒影突然露出少女时的娇笑,而镜面映出的窗外,皇帝正扶着新晋的大应走过雪地,腰间香囊垂落的流苏,在风中拼出个血色的"囚"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