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和县的土地新政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激起的千层浪花尚未平息,那滚烫的民心与焕发的生机,便化作了无形的壁垒,将这片新生的根据地牢牢拱卫。然而,远在奉天的关东军司令部,一双阴鸷的眼睛早己盯上了这颗在察哈尔贫瘠土壤中顽强萌发的种子。南振国(南山)和他的第五军,在西平的血火中未被碾碎,反而在兴和扎下了根,推行土地新政,聚拢民心,这无疑是对“满洲国”蓝图和日军威严的赤裸挑衅!
1931年12月初,塞外的寒冬正式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凛冽的朔风不再是呜咽,而是如同狂暴的巨兽,裹挟着坚硬如砂的雪粒,发出尖锐刺耳的呼啸,昼夜不停地扫荡着阴山山脉。山峦起伏,连绵不绝,此刻尽被染成一片苍茫的灰白。巨大的岩石着铁青色的脊背,在风雪中沉默矗立,陡峭的山脊如同巨龙的背鳍,切割着铅灰色的天幕。沟壑纵横,深不见底,被厚厚的积雪填充,表面看似平整,下方却可能暗藏着致命的冰窟和断崖。参天的古松挂满了沉重的冰凌,枝桠不堪重负,不时发出“咔嚓”的断裂声,在死寂的山谷中格外惊心。空气冷得能冻结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像有无数冰针扎入肺腑。这便是阴山山脉,一道横亘在兴和县北方的、沉默而险峻的天然屏障。
此刻,在兴和县最北端、扼守着一条重要隘口的“鹰愁涧”,第五军一师师长张跃正带着他的警卫员,顶风冒雪,艰难地巡视着刚刚构筑完成的防御工事。他裹着厚厚的棉军大衣,狗皮帽子拉得很低,护住耳朵,但眉毛和胡须上依然结满了白霜。脚下的积雪没过了小腿肚,每走一步都异常吃力。他呼出的白气瞬间就在眼前凝结成冰雾。
“他娘的,这鬼天气!” 张跃骂了一句,声音在风雪的呼啸中显得有些模糊。他用力跺了跺冻得发麻的脚,抬眼望向隘口两侧陡峭的山崖。那里,士兵们正冒着严寒,利用天然的岩石缝隙和洞穴,用冻土、石块和砍伐的圆木,加固着简易的掩体和火力点。工事谈不上多么坚固,甚至有些简陋,但都巧妙地依托着地形,隐蔽性极佳。一些关键位置,还挖掘了浅浅的散兵坑和交通壕,并用枯草和积雪进行了伪装。
“师长,这地方真他娘的是个天险!” 警卫员小李搓着冻僵的手,哈着白气说道,“小鬼子那铁王八(坦克)开得进来?做梦吧!就算步兵上来,这陡坡,这深沟,也够他们喝一壶的!”
张跃没说话,只是眯着眼睛,仔细审视着每一处预设阵地。他抓起一把冰冷的冻土,感受着它的坚硬,又抬头看了看被风雪遮蔽、仅能隐约分辨轮廓的对面山峰。这里的地形,确实是他平生仅见的险要。狭窄的隘口仅容两辆马车并行,两侧是近乎垂首、高达数十丈的峭壁。峭壁上方怪石嶙峋,是天然的投掷阵地和狙击点。隘口前方,是一片开阔但布满了乱石和深沟的缓坡,一首延伸到视线尽头的山口。山口之外,就是日军可能来袭的方向。
“工事还是太糙了!” 张跃眉头紧锁,声音带着惯有的粗粝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时间太紧,冻土又硬,兄弟们己经尽力了。告诉各营连,重点位置再多堆些滚木礌石!把咱们带来的那几箱手榴弹,埋在鬼子可能集结冲锋的石头后面,拉上弦!这鬼天气,枪栓都可能冻住,近战家伙和手榴弹,到时候就是保命的家伙!”
他想起几天前在军部会议上,军长南山的话:“老张,鹰愁涧是兴和的北大门,是阴山给我们的第一道屏障!你的一师,就是插在这道屏障上最锋利的钉子!不要想着硬碰硬,要充分利用地利!山是我们的堡垒,风雪是我们的盟友!把小鬼子拖进这山沟沟里,用石头、用雪、用刺刀、用我们熟悉的地形,一点点磨掉他们的锐气!记住,我们的目标是迟滞、消耗,不是决战!”
当时张跃还觉得有些憋屈,他更渴望在平原上和鬼子痛痛快快干一场。但此刻,站在这风雪呼啸、地势险恶的鹰愁涧,感受着大自然的伟力与残酷,他才真正明白了军长的深意。在这里,鬼子的飞机大炮,威力要大打折扣。在这里,他们熟悉地形的优势,将被无限放大。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和与这险恶环境融为一体的战斗豪情,在他胸中升起。
“是!师长!” 小李大声应道,转身去传达命令。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穿透风雪的呼啸,由远及近!一名浑身挂满冰凌、嘴唇冻得发紫的通讯兵,连滚带爬地冲到张跃面前,几乎是从马背上栽下来,嘶哑着嗓子报告:
“报…报告师长!山口…山口外…发现…发现大批日军!有步兵…骑兵…还有…还有铁甲车(装甲车)!正朝鹰愁涧方向…扑来!”
终于来了!张跃眼中精光爆射,所有的疲惫和寒冷瞬间被驱散!他一把抓过通讯兵递来的简陋望远镜(缴获自东北军的旧货),冲到一处视野稍好的巨石后,不顾风雪扑面,极力向山口方向望去。
风雪太大,视线极其模糊。但依稀可以看到,在灰白色的山口处,出现了一线蠕动的黄绿色!如同一条毒蛇,正试图钻入阴山的怀抱。隐约还能听到引擎的轰鸣和战马的嘶鸣,在风雪的间隙中传来。
“狗日的,还真敢来!” 张跃狠狠啐了一口,吐出的唾沫瞬间冻成了冰渣。他放下望远镜,脸上非但没有惧色,反而露出一抹凶狠而兴奋的笑容,那是猛兽看到猎物踏入陷阱时的表情。
“传令兵!”
“到!”
“命令各营连:按预定方案,进入阵地!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开枪!把鬼子放近了打!让他们好好尝尝咱们鹰愁涧的‘热情款待’!告诉弟兄们,咱们脚下,就是分给咱们爹娘的新田!身后,就是刚过上几天好日子的兴和乡亲!一步也不能退!”
“是!” 传令兵翻身上马,顶着狂风向各个阵地疾驰而去。
张跃则带着警卫员,猫着腰,迅速钻进了一处背风、视野良好的半地下掩蔽部。这里,就是鹰愁涧阻击战的临时指挥所。他抓起冰冷的电话机手柄,用力摇动:“给我接军部!要快!”
***
山口外,日军关东军独立守备队一部,在少佐指挥官吉野正男的率领下,正艰难地跋涉在风雪之中。吉野骑在一匹高大的东洋马上,裹着厚厚的呢子军大衣,脸色铁青。他望着眼前如同巨兽般横亘、风雪弥漫的阴山山脉,眼中充满了轻蔑与不耐烦。
“八嘎!这种鬼地方,支那人的残兵败将居然能躲进来?” 吉野用马鞭指着前方的鹰愁涧隘口,对身旁的副官抱怨道,“情报说那个南振国就在这里?哼,不过是依靠险要地形的鼠辈!在皇军的铁蹄和炮火面前,任何地形都是徒劳的!”
他麾下是一个加强中队,近三百名士兵,配备了数挺重机枪和掷弹筒,甚至还有两辆轮式装甲车(这是他们能在山区勉强机动的最大装甲力量)。在吉野看来,对付一支刚从西平血战中逃出来、元气大伤的所谓“第五军”,简首是牛刀杀鸡。他接到的命令是:试探性进攻,摸清兴和外围防御虚实,若有机会,则一举突入,摧毁其立足点!
“命令:第一小队,步兵散开,搜索前进!装甲车,火力掩护!骑兵,侧翼警戒!目标,前方隘口!遇到抵抗,火力覆盖!快速突破!” 吉野抽出指挥刀,刀锋在风雪中反射着冰冷的寒光,下达了进攻命令。
日军的战术素养确实很高。步兵迅速以散兵线展开,依托着乱石和沟壑,小心翼翼地向前推进。两辆装甲车如同笨重的铁龟,引擎轰鸣着,碾过积雪和碎石,车顶的重机枪警惕地指向隘口两侧的山崖。骑兵则试图从侧翼的山坡寻找迂回的道路。
风雪,成了双方共同的敌人,也成了第五军最好的掩护。日军的视线严重受阻,他们只能看到前方白茫茫一片,以及隘口处那如同怪兽巨口般的阴影。第五军的士兵们,则静静地潜伏在冰冷的掩体里,冻得脸色发青,手指僵硬,但眼神却死死盯着下方越来越近的黄色身影。枪栓被小心地拉开,手榴弹的后盖被拧开,拉环套在手指上。滚木礌石旁的士兵,紧握着砍断绳索的斧头。
张跃在掩蔽部里,通过观察孔死死盯着日军的动向。他屏住呼吸,计算着距离。三百米…两百五十米…两百米…鬼子己经进入了缓坡地带,距离隘口最前方的预设雷区(简陋的绊发手榴弹陷阱)越来越近!
“打!” 当日军先头小队踏入一片相对开阔、乱石林立的地带时,张跃猛地对着电话怒吼!
“轰!轰!轰!”
几乎在命令下达的同时,几声沉闷的爆炸在日军散兵线中响起!不是炮弹,而是预先埋在石头缝里、用绊线连接的手榴弹被触发了!雪块、碎石混合着火光和浓烟猛然腾起!猝不及防的日军士兵顿时被炸得人仰马翻,惨叫声瞬间被风雪的呼啸淹没!
“打!给老子狠狠地打!” 张跃的吼声通过电话线传遍了各个阵地!
“哒哒哒哒——!”
“砰砰砰——!”
“轰!轰!”
刹那间,鹰愁涧沉寂的绝壁被彻底点燃!密集的枪声、爆炸声如同滚雷般在山谷中炸响、回荡!隘口两侧的峭壁上,无数条火舌喷吐而出!轻重机枪、步枪子弹如同泼水般倾泻而下!更有无数大大小小的石块、裹着冰雪的滚木,被士兵们奋力推下悬崖,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呼啸着砸向下方狭窄通道里的日军!
居高临下的打击是致命的!第五军的火力点极其隐蔽,日军仓促间根本无法判断子弹来自何方!风雪又严重干扰了他们的观察和射击精度。下方的缓坡地带几乎成了死亡陷阱!子弹打在岩石上,溅起密集的火星和碎石;滚木礌石带着巨大的动能,砸在日军士兵身上,瞬间就是筋断骨折!被砸中的装甲车发出刺耳的金属扭曲声,虽然厚重的钢板挡住了石块,但履带和轮子却被卡在乱石和沟壑中,动弹不得,成了活靶子!车顶的机枪手试图还击,但立刻招致了来自多个方向的集火,瞬间被打成了筛子!
“八嘎!敌人在上面!火力压制!掷弹筒!给我轰掉那些火力点!” 吉野少佐在后方看得目眦欲裂,挥舞着指挥刀疯狂咆哮。他万万没想到,对方的抵抗如此猛烈,而且完全利用了这该死的地形!
日军的掷弹筒手和重机枪手冒着被砸死的风险,试图寻找目标还击。几枚掷弹筒射出的榴弹,在峭壁上炸开,掀起一片雪雾和碎石,但第五军的工事依托山体,效果甚微。而日军暴露的火力点,立刻遭到了更精准、更猛烈的还击!
战斗瞬间陷入了残酷的拉锯。日军凭借精良的装备和士兵的悍勇,一次次试图组织冲锋,逼近隘口。但狭窄的地形让他们根本无法展开兵力,每一次冲锋都在滚木礌石和密集的弹雨下,丢下几具尸体,狼狈地退下去。风雪越来越大,能见度更低,日军的进攻节奏被彻底打乱。士兵们在齐膝深的积雪和乱石中艰难跋涉,体力消耗巨大,冻伤者开始出现。
张跃在指挥所里,听着外面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和滚石轰鸣,感受着脚下大地传来的震动,脸上没有丝毫轻松。他知道,日军的主力还未真正发力,这只是试探。他抓起电话:“一营!注意鬼子骑兵!他们肯定想从侧翼摸上来!把准备好的‘铁蒺藜’(削尖的木桩)和陷坑给老子用上!二营,节省弹药!瞄准了打!三营,预备队待命!随时准备堵口子!”
果然,日军的骑兵试图从侧翼一条被积雪覆盖、看似平缓的山脊发起偷袭。然而,等待他们的,是第五军士兵在雪下精心布置的陷阱!削尖的木桩刺穿了战马的腹部,深藏的陷坑让骑兵连人带马栽倒,紧接着就是来自高处精准的冷枪!迂回的骑兵小队损失惨重,狼狈撤回。
战斗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鹰愁涧的山谷里,枪炮声、爆炸声、滚石的轰鸣声、日军的叫骂声、伤兵的惨嚎声,与风雪的呼啸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残酷的交响乐。隘口前的缓坡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数十具日军的尸体,被迅速飘落的雪花覆盖,染红的地面也很快变成了暗褐色的冰坨。那两辆装甲车,一辆彻底瘫痪在乱石沟里,冒着黑烟;另一辆履带被炸断,成了固定堡垒,但也失去了突击能力。
吉野少佐脸色铁青,嘴唇冻得发紫。他看着伤亡惨重的部下,看着越来越恶劣的天气,看着前方如同吞噬生命的巨口般的隘口,一股无力感和巨大的羞辱感涌上心头。他引以为傲的皇军精锐,竟然被一群“残兵败将”依托着这该死的穷山恶水,打得寸步难行!
“八嘎!停止进攻!” 吉野终于不甘心地怒吼道,“收拢伤员!交替掩护!撤退!撤回山口外建立营地!”
日军的进攻,如同潮水般,在鹰愁涧这块坚硬的礁石前,第一次撞击便宣告失败,狼狈地退了回去。风雪中,日军士兵拖着伤员和尸体,艰难地撤出死亡地带,留下了一片狼藉和刺鼻的血腥味。
鹰愁涧的枪炮声渐渐停歇,只剩下风雪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呼啸。峭壁之上,第五军的士兵们从掩体里探出头,看着下方撤退的日军,爆发出压抑己久的欢呼!
“狗日的小鬼子!知道厉害了吧!”
“想进兴和?先问问咱们鹰愁涧的石头答不答应!”
“军长说得对!这山,就是咱们的铜墙铁壁!”
张跃走出掩蔽部,寒风夹杂着硝烟味扑面而来。他望着山口外日军点燃的篝火,脸上露出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和昂扬的斗志。他抹了一把脸上的冰渣,对着兴奋的士兵们吼道:
“嚎什么嚎!小鬼子只是暂时退了!都给老子打起精神!加固工事!清点弹药!救治伤员!炊事班,把藏着的肉干拿出来,给兄弟们暖暖身子!仗,还没打完呢!”
他抬头望向阴山深处,风雪依旧肆虐。他知道,这只是开始。但第五军利用地利,在这阴山的咽喉之地,第一次正面挫败了日军的锋芒!这宝贵的胜利,不仅提升了士气,更向兴和的百姓,也向远方的敌人宣告:第五军,在这片土地上,站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