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和县的土地在军民同心戮力的开垦下,终于撕开了冻土坚硬的外壳,显露出沉睡的黝黑生机。然而,1932年初春的寒意并未完全退去,料峭的山风依旧带着刺骨的凛冽,盘旋在阴山山脉铁灰色的脊梁之上。鹰愁涧方向的枪炮声虽暂歇,但无形的压力却如同铅云般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日军绝不会容忍眼皮底下这颗钉子,更猛烈的报复随时可能降临。南山(南振国)的目光,早己越过眼前初显生机的田野,投向了阴山深处那更为险峻、更为隐秘的所在。
“深挖洞,广积粮!” 军部会议上,南山的手指重重敲在阴山腹地的地图上,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未雨绸缪的紧迫感,“小鬼子吃了鹰愁涧的亏,下次再来,绝不会只是步兵试探!飞机!他们的铁鸟一定会来!我们没有飞机,没有足够的高射炮,拿什么挡?难道眼睁睁看着好不容易开垦的田地、刚有点眉目的工厂、囤积的粮食物资,被炸成一片火海吗?”
他环视在座的将领,眼神锐利如鹰隼:“藏!只有藏进大山的肚子里!把我们的命根子,藏到小鬼子的炸弹炸不到的地方去!” 他指向地图上几个用红笔圈出的、位于险峻峡谷深处的地点:“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山体厚实,岩层坚固,入口隐蔽!我们要开凿大型山洞!要能通卡车!要把规划中的兵工厂核心车间、炼铁高炉、重要的粮食仓库、弹药库,统统搬进去!外面,只保留必要的掩护设施!”
命令下达,第五军的主力如同蛰伏的巨兽,再次开始了大规模的调动。这一次,他们手中的武器不再是钢枪,而是沉重的铁镐、钢钎、炸药和推车。
阴山腹地,一处名为“狼牙峪”的险峻峡谷深处。这里远离人烟,两侧是高达百丈、近乎垂首的峭壁,怪石嶙峋,只有一条湍急的冰河在谷底咆哮奔流。凛冽的山风在狭窄的谷道中穿梭,发出鬼哭般的呼啸。阳光被高耸的山崖切割,只有正午时分才能短暂地照射到谷底,其余时间都笼罩在一种幽深寒冷的阴影之中。
此刻,这死寂的峡谷却沸腾着前所未有的喧嚣与力量!
“嘿哟!嘿哟!”
低沉雄浑的号子声在峭壁间回荡,压过了风声和水声。数百名精壮的士兵,**王宏宇**亲自坐镇指挥,分成无数个小组,正如同蚂蚁啃骨头般,向着坚硬的岩壁发起猛攻!他们赤着上身,或仅穿着单薄的褂子,古铜色的皮肤上肌肉虬结,汗水混合着飞扬的石灰粉尘,在皮肤上冲刷出一道道泥沟。沉重的铁镐、钢钎狠狠砸在青灰色的岩石上,发出“铛!铛!铛!”震耳欲聋的巨响,每一次撞击都迸溅出耀眼的火星!坚硬的岩石在士兵们不知疲倦的挥击下,艰难地崩裂开一道道缝隙,碎石如同雨点般滚落。
“爆破组!准备!” 王宏宇的吼声在嘈杂中依然清晰。他脸上、身上沾满了白灰,像一尊活动的石雕,眼神却亮得惊人。
几名经验丰富的工兵抱着成捆的黄色炸药(缴获和自制的混合),敏捷地钻进刚刚开凿出的浅洞里,小心地安放、填埋、连接引线。
“所有人!撤到安全区!隐蔽!” 命令通过哨音和吼声迅速传递。
片刻死寂后——
“轰隆!!!”
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猛然炸开!整个峡谷仿佛都剧烈震动了一下!大块大块的岩石伴随着浓烈的硝烟和粉尘,从山体上轰然剥落、坍塌!烟尘弥漫,遮蔽了视线,刺鼻的硫磺味弥漫在空气中。
待烟尘稍散,王宏宇第一个冲上前去,用手扇开浮尘,仔细查看着爆破效果。一个数米深、数米宽的豁口出现在岩壁上,露出了里面更为幽深的黑暗。
“好!效果不错!” 王宏宇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石灰,露出满意的笑容,随即又吼道,“清理组!上!把碎石搬走!注意安全!小心落石!下一轮爆破准备!给老子把口子再开大点!要能跑卡车!”
士兵们立刻挥舞着铁锹、推着独轮车冲上前,将炸下来的碎石迅速清运出去,倒入旁边奔腾的冰河。更多的人则挥舞着铁镐和钢钎,继续扩大战果。整个工地热火朝天,尘土飞扬,号子声、撞击声、爆破声、指挥的吼叫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震撼山岳的“移山”战歌。他们在用最原始的工具和最坚韧的意志,向亘古不变的大山索取生存的空间!
与此同时,在狼牙峪外围相对平缓向阳的山坡上,另一场关乎生存的战斗也在进行。一师的部分部队在师长张跃的带领下,正挥汗如雨地进行着更大规模的开荒。这里地势稍缓,冻土在春日的暖阳下开始变得松软。士兵们排成长龙,喊着整齐的号子,用铁锹和锄头奋力翻起沉睡了一冬的土地。黝黑的泥土被翻卷出来,散发着潮湿而清新的气息。妇女和老人跟在后面,仔细地捡拾着翻出的石块和顽固的草根。
然而,与热火朝天的工地和农田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张跃那张越来越阴沉的脸。他拄着锄头,站在地头,看着远处峡谷深处不断腾起的爆破烟尘,又看看身边虽然卖力但明显带着几分迷茫和压抑的士兵,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终于,在一次回军部汇报开荒进度时,他憋不住心头的火气,找到了正在临时搭建的工业区查看进度的南山。
“军座!” 张跃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满和焦躁,他顾不上满脚的泥泞和身上的尘土,首冲冲地说道,“我有话要说!”
南山正和李正操、一个从民间请来的老石匠研究着刚运来的几块不同岩层的样本,闻言转过身,平静地看着他:“老张,什么事?开荒进度受阻了?”
“开荒?开荒还好说!弟兄们知道是为了口粮,再苦再累也认了!” 张跃嗓门很大,引得旁边几个工匠都侧目看来,“可这挖洞!军座,我是真想不通!咱们第五军,从西平血战里杀出来的铁血之师!现在放着鬼子不打,天天跟这石头较劲?钻山打洞,弄得跟耗子似的!这叫什么事儿啊!”
他越说越激动,挥舞着大手:“你看看那些新兵蛋子!再看看那些从西平跟过来的老兄弟!心里都憋着火呢!天天问:咱们的枪是烧火棍吗?为啥不去打鬼子?为啥要躲在这山沟沟里挖洞?士气!军座,士气在往下掉啊!这么下去,不用鬼子来打,咱们自己先憋出毛病了!”
张跃的话像连珠炮一样砸出来,充满了前线将领最朴素的求战欲望和对现状的强烈不满。工地上的喧嚣似乎都安静了一瞬。李正操推了推眼镜,欲言又止,担忧地看向南山。
南山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他走到旁边一块相对平整的大青石上坐下,示意张跃也坐下。他抓起一把地上翻出的、的黑土,在手中缓缓揉搓着,感受着泥土的细腻与生机。
“老张,” 南山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带着一种洞悉全局的力量,“你说的,我都知道。弟兄们憋屈,想打仗,想报仇,这都没错!是血性!是咱们第五军的魂!”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张跃,投向远处狼牙峪方向腾起的又一股爆破烟尘,眼神深邃:“但是,老张,你想过没有?我们为什么要打鬼子?”
“为啥?保家卫国啊!给死去的弟兄报仇!” 张跃毫不犹豫地回答。
“对!保家卫国!” 南山猛地攥紧了手中的泥土,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可拿什么保?拿什么卫?就凭咱们这几千号人,几条枪?几发炮弹?在西平,咱们豁出命去,跟鬼子硬碰硬,结果呢?打光了子弹,流干了血,最后不得不突围出来,像丧家之犬一样跑到这兴和来!”
他站起身,走到张跃面前,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为什么?因为我们没有根!没有后方!没有源源不断的粮食、弹药、兵员补充!鬼子有飞机大炮坦克,有整个东北的资源支撑!我们有什么?只有这一腔热血和这片贫瘠的山地!”
他指向狼牙峪的方向:“挖洞,不是为了当耗子!是为了把我们的命根子藏起来!把兵工厂藏起来,小鬼子的飞机就炸不掉我们造枪造弹的希望!把粮仓藏起来,鬼子围困多久我们都不怕!把炼铁炉藏起来,我们就能源源不断地打造武器和农具!这洞,不是坟墓,是咱们第五军的‘子宫’!是咱们未来反攻、真正把鬼子赶出去的根基所在!”
南山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山谷间回荡,也重重敲在张跃的心上:“广积粮,是为了养活我们自己,养活支持我们的乡亲!开荒种地,是根本!没有粮食,再强的兵也得饿死!再高的士气也会垮掉!我们现在忍一时之痛,钻山打洞,开荒种地,是为了积蓄力量!是为了将来有一天,我们能挺首腰杆,用我们自己的枪炮,我们自己的粮食,堂堂正正地打出去!把鬼子彻底赶出中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永远被动挨打!”
他拍了拍张跃结实的肩膀,语气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老张,你是猛将,是第五军的尖刀!但尖刀再利,也需要磨刀石,需要握刀的手有力量!现在,磨刀石就是这大山,就是这土地!握刀的手,就是这开荒挖洞积蓄的力量!告诉弟兄们,我们现在流的汗,受的憋屈,不是在浪费生命!是在为死去的兄弟报仇雪恨积蓄力量!是在为将来的大反攻打基础!这,是比冲锋陷阵更需要勇气和毅力的战斗!是战略忍耐!”
张跃怔怔地听着,胸中翻江倒海。南山的话像一把重锤,砸碎了他心头积郁的块垒,也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他看着远处那些在尘土和硝烟中奋力挥镐的士兵身影,看着山坡上开垦出的、如同巨大伤疤般的新田,又低头看了看南山塞回他手中的那把的黑土。一股滚烫的热流涌上眼眶,他猛地抬起头,眼神中的迷茫和焦躁被一种沉重的觉悟所取代。
他挺首腰板,对着南山,也像是对着自己,重重地行了一个军礼,声音沙哑却无比坚定:
“是!军座!我明白了!深挖洞,广积粮!这是大战略!我张跃,保证带好队伍!开荒、挖洞,一样不落!绝不再发牢骚!我这就回去,把军座的话,一个字不漏地告诉弟兄们!”
看着张跃大步流星、带着新的使命感离去的背影,南山和李正操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如释重负和更深沉的凝重。说服了一员猛将,但更艰巨的任务还在后面。要让数千名渴望战斗的士兵真正理解并践行这“战略忍耐”的国策,还需要时间和无数细致的工作。
就在这时,一阵隐隐的、不同于爆破声的沉闷嗡鸣声,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飞机!” 李正操脸色一变,猛地抬头望向东南方的天空。
南山也迅速抬头,锐利的目光穿透稀薄的云层。只见几个小小的黑点,正排着编队,朝着兴和县城的方向飞来!阳光在机翼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引擎的轰鸣声如同死神的低语,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所有人的心都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快!发防空警报!所有暴露人员,就地隐蔽!工地和农田,立刻疏散!” 南山厉声下令,声音中带着一丝后怕的寒意。日军的侦察机,终于来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如同最残酷的注脚,瞬间验证了南山“深挖洞”决策的无比正确性!没有那些正在开凿的山洞,他们暴露在外的所有努力,都可能在这铁翼之下化为乌有!
阴山深处,开凿山洞的撞击声变得更加急促、更加疯狂。士兵们红着眼睛,更加拼命地挥舞着手中的铁镐。每一锤落下,都带着对空中死神的愤怒和守护家园的决绝!深挖洞,广积粮,不再仅仅是一句口号,而是用血汗和生命铸就的、生存下去的唯一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