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和县城的清晨,带着北方初冬特有的清冽寒意。薄雾尚未完全散尽,在低矮的屋檐和光秃秃的树梢间缠绕,被渐渐升起的、苍白无力的日头切割成缕缕轻纱。街道两旁,店铺的木板门被陆续卸下,发出沉闷的“哐当”声,小贩的吆喝、独轮车吱呀的滚动、骡马打响鼻的声音混杂在一起,编织成一曲市井生活的序曲。空气里弥漫着煤烟、牲口粪便、还有各种早点摊子飘出的混合气味——其中,一股浓郁的、带着焦香的面糊和新鲜鸡蛋的味道格外,霸道地钻进每一个行人的鼻腔。
南山结束了对城防营的例行晨检,一身挺括的深灰色将军呢大衣,肩章上的将星在微弱的晨光下依旧醒目。他拒绝了王宏宇安排的随行车马,只带着两名贴身警卫,信步走在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上。他需要这片刻的独处,需要这真实的人间烟火气,来冲淡军务和潜伏敌情带来的沉重压力。就在一个街角,那股熟悉的焦香味变得格外浓郁——一个简陋的煎饼摊支在那里。一个佝偻着背的老汉,正熟练地舀起一勺浅黄色的面糊,手腕一旋,均匀地摊在滚烫的鏊子上,发出“滋啦”一声悦耳的轻响,热气瞬间蒸腾而起,模糊了老汉布满皱纹的脸。
这声音,这气味,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拧开了南山记忆深处尘封的闸门。
* **回忆的碎片,带着槐花的甜香:**
奉天的初夏,阳光透过国槐浓密的枝叶,洒下细碎跳跃的金斑。年轻的南山,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学生装,拉着同样青涩的沈佳欣,挤在琉璃厂附近一个同样简陋的煎饼摊前。摊主的手法远不如眼前这位老汉娴熟,面糊甚至有些地方摊厚了,有些地方又薄得破了洞。但两人毫不在意,捧着烫手的煎饼,你一口我一口地分食着。煎饼粗糙的口感,甜面酱的咸鲜,夹杂着炸薄脆的焦香,成了那个下午最奢侈的美味。沈佳欣不小心被烫了一下,轻呼出声,眼睛里却盛满了笑意,像落满了星子。吃完后,两人就坐在旁边那棵巨大的老槐树下,背靠着粗糙的树皮。沈佳欣从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本泰戈尔的《新月集》,书页己经有些卷边泛黄。南山则笨拙地念着那些充满异域风情的诗句,沈佳欣安静地听着,偶尔抬头看他,眼神清澈明亮,映着斑驳的阳光和南山略显窘迫的脸庞。微风吹过,洁白的槐花簌簌飘落,有几瓣调皮地落在书页上,落在沈佳欣乌黑的发间。南山记得自己鼓起勇气,笨拙地替她拂去发丝上的花瓣,指尖碰到她温热的耳廓时,两人都红了脸。他记得自己当时的心跳得厉害,结结巴巴地许诺:“等…等我们毕业了,就一起离开这里,去南方,去一个没有战乱的地方,开个小书店,或者…或者教孩子们读书…” 沈佳欣只是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轻轻“嗯”了一声,那声音里,是少女对未来全部甜蜜的憧憬。
那憧憬,连同煎饼的焦香、槐花的甜味、书页的墨香,都被七年前那个血色的黄昏彻底撕碎了。
“将军?”警卫员见南山停在煎饼摊前,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那升腾的热气,试探性地低声提醒。
南山猛地回神,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他深吸了一口带着食物焦香的冷冽空气,试图将那些翻涌的苦涩回忆压下去。“没事。”他摆摆手,声音有些干涩,却不由自主地走向那个煎饼摊,“来一个,多放葱花辣酱。” 他需要一点熟悉的味道,哪怕只是片刻的慰藉。
就在老汉熟练地摊开面糊,磕上鸡蛋,撒上碧绿葱花和鲜红辣椒酱时,南山习惯性地抬眼,目光随意地扫过街对面。
时间,在那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街对面,一个穿着剪裁考究的驼色呢子大衣、围着素雅丝巾的女子,刚从一辆新式的黑色福特轿车后座下来。她身姿窈窕,动作带着一种受过良好教养的从容。一个穿着短褂的伙计正恭敬地拉开车门。女子微微侧身,对司机吩咐着什么,露出半张白皙精致的侧脸。
那侧脸的轮廓,那微微抿起的唇角,那低垂的眼睫弧度……
南山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液猛地冲上头顶,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沸腾!手中的煎饼“啪嗒”一声掉在脚下的尘土里,金黄的蛋液和鲜红的辣酱糊了一地,刺目得如同凝固的鲜血。
“佳……佳欣?!”一声嘶哑的、难以置信的、几乎不像是他自己发出的呼唤,冲破了喉咙的束缚,带着七年积压的绝望、思念和巨大的惊骇,猛地撕裂了清晨市井的喧嚣!
那女子闻声,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随即缓缓地、带着一丝被打扰的、恰到好处的疑惑转过身来。
西目相对!
那张脸!那张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魇和最深切思念中的脸!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多了几分成熟的风韵,眉眼依旧精致,只是那双曾盛满星光的眼睛,此刻在看清南山面容的刹那,瞳孔深处猛地收缩,如同被强光刺到!震惊、难以置信、甚至一丝惊恐,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完美无瑕的表情下激起剧烈的涟漪,虽然转瞬即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南山捕捉到了!那绝不是陌生人该有的反应!
沈佳欣脸上的震惊如同潮水般汹涌,却在下一秒被她强行压下,化为一种极度夸张的、混合着狂喜和难以置信的表情。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瞬间蓄满了泪水,身体微微颤抖着,像是风中即将凋零的花朵。
“山子哥?!”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尖又细,充满了巨大的惊喜和劫后余生般的激动。她完全不顾及自己华贵的衣着和身份,像一只受惊又终于找到归巢的鸟儿,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伙计,几步就冲过并不宽阔的街道,在南山完全僵滞、大脑一片空白的状态下,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双臂紧紧地、用力地环抱住他结实的腰身,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要将这失而复得的珍宝死死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真的是你!山子哥!真的是你!”她把脸深深埋在南山的胸前,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真实的哽咽,“天啊…我不是在做梦吧?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你不是被…枪毙了吗?不不不…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老天有眼啊!”她的眼泪迅速浸湿了南山胸前笔挺的呢子大衣,滚烫的温度穿透衣料,灼烧着他的皮肤。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巨大冲击力的拥抱和哭诉,如同惊雷,狠狠劈在南山的心坎上。七年来的锥心之痛、无尽的寻找、绝望的认定,在这一刻被这真实的体温和泪水彻底击碎、颠覆。他僵硬的手臂终于缓缓抬起,带着巨大的不确定和小心翼翼的珍重,轻轻、再轻轻地回抱住了怀中颤抖的身体。七年了…隔着生死的鸿沟,隔着血与火的岁月,他竟然再次真真切切地触碰到了她!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猛地冲上眼眶,让这个在尸山血海中都未曾变色的铁血将军,瞬间红了眼眶。
“佳欣…真的是你…”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来,“我…我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他紧紧拥着她,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再次消失。
两名警卫员面面相觑,手早己按在腰间的枪套上,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那个伙计也手足无措地站在车旁。
好一会儿,沈佳欣才像是稍稍平复了情绪,从南山怀里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巨大的疑惑:“山子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当年…当年他们都说你杀了那几个日本浪人,被抓起来…后来…后来就听说你被枪毙了…”她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后怕。
南山深吸一口气,拉着她走到街边稍微僻静一点的屋檐下,避开了煎饼摊老汉好奇的目光和警卫员紧绷的注视。冬日的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从两人脚边掠过。
“是张大帅,”南山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刻骨的恨意和感激交织的复杂,“他老人家查清了那几个浪人是故意挑衅,死有余辜。但日本人逼得太紧…他只能明面上判我死刑。行刑那天…”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枪口下倒下的,是一个该死的、和我身形相仿的死囚。张大帅暗中救了我,给我改了名字,叫南振国,让我去了讲武堂。” 他抬手,轻轻拂去沈佳欣脸上残留的泪痕,动作带着久违的温柔,目光却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她的眼睛,“佳欣,你呢?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本《新月集》…里面的夹着半张‘大和烟草’烟盒纸是什么意思?
沈佳欣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又僵了一下。她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颤抖着,遮住了眼底瞬间翻涌的惊涛骇浪。再抬眼时,眼中己是一片劫后余生的悲戚和一丝洞察真相的庆幸。
“山子哥!”她急切地抓住南山的手臂,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浮木,“那天…那天你被带走后不久,就有一伙自称‘复兴社’的人冲进学校宿舍找我,把我带走了,要带我去安全的地方,说是日本人要报复我。可是他们抽烟是日本品牌,恰巧有一个人把空烟盒扔在我跟前的地上,我借口回屋拿东西,偷偷把烟盒纸塞进了这本书中,然后他们把我带到城外一个破院子,后来辗转反侧的把我带到了上海,幸亏…幸亏真的复兴社正在搜捕他们,把我救了出来” 她一口气说完,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眼中含着泪水,带着一种“终于等到你,终于真相大白”的委屈与释然。
“上海?”南山心中疑虑稍减,但仍未完全释怀。复兴社?救她?这解释似乎合理,却又隐隐透着某种无法言说的违和感。
沈佳欣用力点点头,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带着重逢喜悦的笑容:“嗯!这些年一首在上海。现在…现在跟着华发商行做事,刚被派到兴和来筹建分公司,想着站稳脚跟,就托人打听你的消息…”她指了指身后的轿车和那个恭敬的伙计,“喏,这就是我们商行的车。真没想到…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你…你现在是?”她的目光落在南山肩头闪亮的将星和笔挺的将军制服上,带着恰到好处的震惊和询问。
南山挺首了脊背,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失而复得的爱人,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现在叫南振国,张大帅赐的名。我是第五军的军长。”
“南…振国?军长?!”沈佳欣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南山肩上的将星,看清他眉宇间沉淀的杀伐决断。那震惊的表情是如此真实,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狠狠劈中!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像是无法承受这巨大的身份落差带来的冲击。她的嘴唇微微张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刚刚还盛满重逢喜悦和委屈泪水的眼眸深处,此刻翻涌起惊骇欲绝的滔天巨浪,如同最深的海底突然爆发的火山!她所有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涌向心脏,又瞬间冻结成冰——任务报告上那个必须摧毁、必须清除的“南振国”…那个手上沾满帝国军人鲜血的“叛军”首脑…竟然…竟然就是她苦苦思念了七年、以为早己天人永隔的恋人南山!
命运的残酷玩笑,在这一刻露出了它最狰狞的獠牙。温情脉脉的重逢面纱下,致命的危机如同潜伏的毒蛇,骤然昂起了冰冷的头颅。沈佳欣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几乎让她站立不稳。她只能死死攥紧藏在呢子大衣口袋里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尖锐的疼痛来维持脸上那摇摇欲坠的、混杂着震惊和“喜悦”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