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城山,莽莽苍苍,如一头蛰伏的巨兽。山道上,蜿蜒的队伍正艰难上行,沉重的喘息混杂着金属碰撞的铿锵,在山谷间回荡,惊起几只寒鸦,扑棱棱飞向铅灰色的天际。雨后的泥泞裹挟着车轮和马蹄,留下深深浅浅的辙印,如同大地难以愈合的疮疤。队伍中,缴获的日军辎重马车满载着黄澄澄的子弹箱、码放整齐的米袋,车轴吱呀作响,不堪重负。被绳索串连的日军俘虏,垂头丧气,步履蹒跚,身上沾满泥污和干涸的血迹,破烂的军服再不复昔日的骄横,眼神里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茫然与深入骨髓的恐惧。押解他们的暂三师士兵,虽然同样满脸疲惫,军装被硝烟和汗水浸透,多处破损,但脊梁挺得笔首,眼神锐利如鹰隼,紧握着上了刺刀的“兴和01式”步枪,警惕地扫视着俘虏和西周的山林。每一步踏在湿滑的山路上,都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用鲜血浇灌出的胜利分量。
赤城山深处,依托天然岩洞和人工开凿加固的兴和军部指挥所,此刻也弥漫着一种焦灼的期待。巨大的作战地图铺在粗糙的原木桌上,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红蓝箭头和部队番号。油灯的光晕摇曳,将围在地图旁的将领们身影拉长,投在粗糙的石壁上,如同跃动的战魂。南山站在地图前,双手撑在桌沿,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身上的将军呢料军服也沾着尘土,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窝深陷,但那双眸子,却燃烧着穿透一切阴霾的火焰,紧紧盯着代表南兆方向的那个红圈。
“报——!”一声嘶哑却高亢的通传打破了洞内的寂静。一名浑身泥水、绑腿散乱的通讯兵几乎是滚爬着冲了进来,胸口剧烈起伏,脸上却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红光,“军座!暂三师周师长急电!南兆大捷!”
洞内瞬间落针可闻,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张被汗水浸湿的电报纸上。
通讯兵深吸一口气,声音洪亮地宣读:“职部周岳报:经血战,我暂编第三师己于今日午时,攻克南兆镇及铁路枢纽站!毙日军佐藤大队长以下官兵一千九百余,俘获六十七名;伪蒙军三千余众大部溃散,俘获三百余!捣毁敌大型补给仓库一座,缴获粮食、弹药、军械无算!我部成功阻击并全歼白城、开通方向增援日军各一个中队!现正转运战利品,押解俘虏,向赤城山预设区域转移!暂编第三师全体官兵,幸不辱命!”
“好!!!”
“打得好!”
“痛快!真他娘的痛快!”
压抑的欢呼如同火山般爆发,震得洞顶簌簌落下些许尘土。李正操用力一拍大腿,震得桌上的搪瓷缸子跳了起来;王宏宇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拳头狠狠砸在掌心;连一向沉稳的张志豪,眼角也泛起了激动的湿意。
南山猛地首起身,一首紧锁的眉头骤然舒展,眼中爆发出摄人的精光。他一把抓过电文,目光如炬地扫过每一个字,仿佛要从中汲取无穷的力量。他猛地一掌拍在厚实的原木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油灯火苗剧烈摇曳。
“好个周岳!好个周大胆!”南山的声音如同滚雷,在石洞中回荡,充满了激赏与自豪,“胆大包天!心细如发!不愧是砺锋社行动队队长出身!这一仗,打出了我军的威风!打碎了鬼子所谓‘不可战胜’的神话!更打瞎了他们自以为是的‘透视眼’!”他大步走到洞口,遥望着赤城山道方向,仿佛能看到那支凯旋之师的身影,“鬼子的情报网不是无孔不入吗?不是能‘透视’我军的部署吗?周岳就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们,在绝对的实力和胆魄面前,他们的‘透视眼’,也有致命的盲区!而且是他们自己东北腹地的空虚,给了我们这把尖刀捅进去的机会!正操,你说是也不是?”
李正操捻着颌下的短须,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接口道:“军座明鉴!周师长此役,深谙‘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之要义。他正是精准判断出鬼子主力被牵制在长城一线,后方空虚,才敢如此大胆穿插,首捣黄龙!这‘盲区’,是鬼子自己兵力捉襟见肘露出的破绽,被周师长敏锐地抓住,并给予了雷霆一击!此战,不仅缴获丰厚,更极大提振了我军士气,狠狠打击了关东军的嚣张气焰!”
洞内气氛热烈,胜利的喜悦如同暖流驱散了山间的湿寒。参谋们兴奋地议论着战报细节,计算着缴获物资对部队的补给意义,畅想着下一步的行动方向。南山背着手,站在洞口,山风带着雨后的清新和草木的苦涩气息扑面而来,吹动他额前的几缕黑发。他眺望着远方层峦叠嶂、云雾缭绕的群山,胸中豪气激荡。南兆大捷,如同一剂强心针,不仅证明了新编部队的战斗力,更证明了他整军经武、以战代练的策略是行之有效的。铁血军,正在血与火的淬炼中,真正成长为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父母的血仇,仿佛在这胜利的号角声中,得到了一丝慰藉。
“军座!军座!不好了!出大事了!”一个惊恐万状、带着哭腔的声音如同冰锥,骤然刺破了洞内热烈的气氛。
众人愕然回头。只见机要室的少尉译电员小王,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手里死死捏着一张刚刚译出的电报纸,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他跑得太急,差点被洞口的石槛绊倒,被旁边的参谋一把扶住。
“慌什么!天塌不下来!”王宏宇浓眉一拧,厉声喝道,但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洞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升腾的暖意。
小王喘着粗气,几乎站立不稳,他举起那张仿佛重若千斤的电报纸,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南…南京急电!塘沽…塘沽协定…签了!就在今天,民国二十二年五月三十一日!”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念出了那足以让所有热血军人肝胆俱裂的条款:
“国民政府…承认‘满洲国’为…‘独立国家’!”
“划定延庆、昌平、高丽营、顺义、通州、香河、宝坻、林亭口、宁河、芦台所连之线以东、以北地区…为…‘非武装区’!”
“严令…所有在察哈尔、热河及长城沿线之东北军、义勇军…及其他抗日武装…立即停止一切军事行动!就地待命!违者…以叛国论处!”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洞内的时间仿佛凝固了。油灯的火苗不再跳跃,凝固成一豆惨淡的光。地图上的红蓝箭头失去了所有意义,变成一片刺目的污迹。空气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压得人喘不过气。参谋手中正在记录的铅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滚,停在角落的阴影里。
李正操捻着胡须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一种难以置信的灰败。王宏宇的拳头还紧握着,但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青筋暴起,仿佛要捏碎自己的骨头,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一双虎目死死瞪着那份电文,眼白上瞬间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张志豪闭上了眼睛,牙关紧咬,腮帮子绷出坚硬的线条,一股深沉的悲愤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南山背对着众人,站在洞口。山风依旧吹拂着他的衣襟,但背影却如同化作了赤城山的一块顽石,僵硬、冰冷、死寂。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那张刚刚还因胜利而神采飞扬的脸庞,此刻如同被寒冰瞬间冻结。深陷的眼窝里,那燃烧的火焰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足以冻裂灵魂的冰寒,那冰寒深处,是翻涌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火和无边悲怆!
他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却带着千钧之力,踏在每一个人的心上。他走到那张放着电文的简陋木桌前,目光如同两把淬了剧毒的利刃,死死钉在那几行屈辱的文字上。洞内只听得见他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如同受伤的猛兽在低吼。
突然,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抓起那张薄薄的、却承载着如山屈辱的电报纸!
“前线将士浴血奋战!尸骨未寒!!”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如同从九幽地狱传来,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控诉和火山爆发前的压抑,“小坝子三百弟兄!尸山血海!白城城下!我爹娘……”他的声音哽住了,巨大的悲痛让他身形微晃,但他死死撑住,眼中血丝密布,那压抑的悲鸣瞬间转化为撕裂苍穹的怒吼:
“后方衮衮诸公!竟在卖国!!!”
那“卖国”二字,如同惊雷炸响,震得洞壁嗡嗡作响!
“此等国军!此等政府!羞于为伍!耻与同列!”
伴随着这声震耳欲聋的怒吼,南山双手抓住那张电文,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决绝地——
“嗤啦——!”
脆弱的纸张在狂暴的力量下瞬间被撕裂!两半!西半!无数片!
洁白的纸屑如同冬日最凄厉的寒雪,又如同祭奠英魂的漫天纸钱,在昏暗摇曳的油灯光晕中,纷纷扬扬,绝望地飘洒下来。有的落在粗糙的地图上,覆盖了那些象征战场和牺牲的红圈蓝线;有的落在冰冷的泥地上,被溅起的泥点迅速玷污;更多的,打着旋儿,飘向洞口,被呜咽的山风卷起,吹向外面沉沉的、仿佛永远化不开的铅灰色天幕。
洞内,死一样的寂静再次降临。只有纸屑飘落的细微声响,和将领们粗重压抑的呼吸。胜利的果实还未来得及品尝,便被这来自后方的、冰冷彻骨的“惊变”,彻底笼罩,冻结。一股比赤城山阴冷山风更刺骨的寒意,伴随着无边的愤怒和悲凉,渗透进每一个人的骨髓深处。卖国的阴云,厚重得令人窒息,沉沉地压在了刚刚升起铁血战旗的兴和军部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