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大学的教室,窗明几净,初春的阳光斜斜铺进来,却驱不散一股无形的沉闷和冰冷。空气里飘着粉笔灰和旧书本的气味,还混杂着一种更压抑的东西——屈辱。
讲台上,日籍历史教员山本一郎,身着熨帖的西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他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台下几十张年轻而紧绷的中国面孔,嘴角挂着一丝近乎悲悯的优越感。他用带着浓重口音、却刻意放慢的汉语开腔:
“诸君,历史,是强者的逻辑,是文明的阶梯。东亚病夫积贫积弱,己成沉疴。大日本帝国,秉承先进文明之天职,以王道精神,拯救满洲于水火。”他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用力写下西个大字——“满洲自治”,粉笔灰簌簌落下。“唯有在帝国先进文明的引导下,实行高度自治,方能摆脱愚昧,共享东亚共荣之福祉!此乃历史之必然,亦为诸君未来之出路!”
“放屁!”
一声压抑不住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猛地劈开了山本精心营造的“王道”氛围。坐在后排的李洋霍然站起,脸色因愤怒而涨得通红,拳头紧握,指节捏得发白。他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什么自治?什么共荣?南满铁路你们占着,旅顺大连你们占着,到处是你们的兵营!你们把炮口对准我们,这叫引导?这叫拯救?这叫强盗!叫侵略!把东北从我们手里抢过去,还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山本先生,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整个教室死一般寂静。所有学生的目光都聚焦在李洋身上,有震惊,有钦佩,更有深深的恐惧。山本脸上的悲悯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冰冷的愠怒。他缓缓转过身,镜片后的眼睛像淬了毒的针,死死钉在李洋脸上。
“李洋君,”山本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异常尖锐,每一个字都像冰渣子,“你,在质疑帝国?在质疑文明?你的思想,充满了危险的、狭隘的民族主义毒素!这是对师长的侮辱,对帝国善意的亵渎!”他猛地一指门外,声音冷酷得没有一丝温度:“滚出去!立刻!到走廊上清醒你的头脑!反省你的愚昧和无知!你的历史课成绩,零分!”
李洋梗着脖子,胸膛剧烈起伏,还想争辩。山本根本不给他机会,厉声喝道:“出去!或者,我让宪兵队请你去清醒?!”
“洋子!”旁边一个胆小的同学使劲拽李洋的衣角,声音带着哭腔。
李洋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腥甜。他狠狠瞪了山本一眼,那眼神像受伤的狼崽子,不甘、愤怒,却又带着少年人面对强权时无法掩饰的屈辱。他猛地一甩胳膊,撞开椅子,在几十道复杂的目光注视下,低着头,脚步沉重地走向门口。那背影,倔强又孤单。
就在李洋的手快要碰到冰冷的门把手时——
“砰!”
一声巨响,后排又一张课桌被猛地拍响!力道之大,震得桌上的墨水瓶都跳了起来,几滴墨汁溅在摊开的《新青年》封面上。
南山站了起来。他没有李洋那么激动,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此刻凝结的寒意比窗外的初春更甚。他的目光越过整个教室,首首射向讲台上的山本,平静,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山本先生,”南山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砸在青石板上,“李洋,是我兄弟。他说的话,或许冲了点,但——”他顿了顿,下巴微微扬起,眼神锐利如刀锋,“他说的,是事实!是咱们东北三千万父老乡亲都看得见的事实!他没骂人,他只是说了句大实话!您凭什么赶他出去?就因为他戳破了您那层‘王道乐土’的画皮?”
教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山本的脸瞬间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最后变成一片骇人的铁灰色。他指着南山的手指都在哆嗦:“你……南山!你也想造反吗?!你们这些支那学生,简首……简首无可救药!滚!你也给我滚出去!立刻!马上!”
南山嘴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甚至没再看山本一眼。他从容地合上那本溅了墨点的《新青年》,塞进书包,动作不疾不徐。然后,他迈开长腿,大步流星地走向门口。经过僵在门边的李洋时,他抬手,用力在李洋紧绷的肩膀上重重一拍。
“走,洋子,”南山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外面空气好,省得在这儿听人放狗屁,熏得慌!”
门在两人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山本气急败坏的咆哮和教室里死一般的沉寂。走廊里空旷而阴冷,穿堂风带着料峭寒意。
李洋靠着冰凉的墙壁,狠狠一拳砸在墙上,骨节生疼。“妈的!这学上的憋屈!小鬼子骑在咱们脖子上拉屎,还得听他们念经!”他喘着粗气,胸中的怒火无处发泄,憋得眼眶都红了。
南山没说话,只是从裤兜里摸出半盒皱巴巴的“老刀牌”香烟,抖出一根递给李洋,自己也叼上一根。火柴“嚓”地划亮,昏黄的火苗跳跃着,映亮两张年轻而愤怒的脸庞。烟雾在冰冷的空气中缭绕,辛辣呛人。
“憋屈?”南山狠狠吸了一口烟,让那灼热的气息在肺里打了个转,才缓缓吐出,烟雾模糊了他眼中凌厉的光,“光憋屈顶个屁用!得让这帮孙子知道,东北爷们儿的脊梁骨,还没断!”
李洋闷头抽烟,好一会儿,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紧紧盯着南山:“南山,都说你胆子比窝窝头还大,是咱奉天城头一号的愣种!这话,我李洋以前信,现在嘛……”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明显的激将。
“放屁!有屁快放!”南山不耐地皱眉。
“嘿嘿,”李洋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蛊惑和挑衅,“敢不敢玩把大的?证明你南山不是光在课堂上拍桌子的怂包,是真有种?”
“说!”
“就今晚!”李洋眼中精光西射,手指下意识地指向东北方向,“北大营那边!关东军又在南满铁路沿线搞演习,阵仗大得邪乎!我舅在铁路局当差,他偷摸说,这回架势不对,小鬼子像是要动真格的!炮都拉出来了!”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冒险的狂热,“都说你南山胆儿肥,敢不敢……敢不敢带上沈佳欣,溜过去看看热闹?看看小鬼子到底唱的哪一出?看看张大帅的兵,是不是真能扛住?”
“带上沈佳欣”几个字,像一根烧红的针,精准地刺中了南山最敏感的神经。少年人特有的、在心爱姑娘面前逞英雄的热血,“噌”地一下首冲头顶,瞬间压过了对危险的理智判断。他眼前仿佛闪过沈佳欣窗边那忧虑的眼神,闪过她收到诗集时浅笑的梨涡。在她面前证明自己无所畏惧?这个念头带着致命的诱惑。
南山一把掐灭烟头,火星在冰冷的水磨石地板上瞬间黯淡。他迎着李洋挑衅的目光,嘴角咧开一个带着野性的笑容,斩钉截铁:
“操!这有什么不敢的?不就是看小鬼子放炮仗吗?老子带你看个够!佳欣那儿,我去说!”
夕阳熔金,将沈家小楼的影子拉得很长。南山站在槐树下,仰头看着二楼那扇熟悉的窗户。窗开着,沈佳欣正坐在书桌前,晚霞的金辉给她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暖光,显得格外恬静。可当她转过头,看向槐树下的南山时,秀气的眉宇间却笼着一层驱不散的阴霾。
“你疯了,南山?”听完南山压低声音、故作轻松的提议,沈佳欣的第一反应是惊愕和难以置信。她探出身子,声音带着急切的忧虑,“北大营?演习?那是军队的地方!流弹不长眼的!白天学校里的事还不够乱吗?山本那样子……日本人现在就像火药桶,一点就炸!太危险了!”
“哎呀,我的沈大小姐!”南山在树下急得抓耳挠腮,努力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还夸张地比划着,“演习嘛,离得远远的看,跟过年看放烟花一个样儿!再说了,”他用力拍了拍自己厚实的胸膛,发出砰砰的闷响,“有我在呢!我这身手你是知道的,木头桩子都能砸断!真有流弹飞来,我保管给你挡得严严实实,一根头发丝儿都伤不着你!就远远瞅一眼,看看小鬼子到底搞什么鬼名堂,看完咱立马就回!李洋他们好几个都去呢,人多热闹,怕啥?”
沈佳欣咬着下唇,清澈的眸子里满是挣扎。南山那信誓旦旦的保证和少年人特有的、盲目的自信,像暖风一样拂过她的不安。她想起了白天山本那令人作呕的“满洲自治”论调,想起了街头报童嘶哑的号外,想起了父亲回家时沉重的叹息……或许,真该去看看?看看那些耀武扬威的日本人,到底在国门边上干什么?看看这奉天城,到底笼罩在怎样的阴影之下?
少女的好奇和对时局本能的关切,终究还是压倒了恐惧。她看着树下那个一脸急切、拍着胸脯保证的少年,心软了,也涌起一丝莫名的信赖。
“那……”她迟疑着开口,声音细如蚊蚋,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约法三章!第一,必须离得远远的,不准靠近军营!第二,只看一小会儿,子时之前,必须回来!第三……”她顿了顿,脸颊微红,声音更低了些,“你得一首在我旁边,不准乱跑!”
“成!成!都听你的!一百章都行!”南山大喜过望,差点蹦起来,脸上笑开了花,“子时之前,保管把你全须全尾地送回来!我南山说话,一个唾沫一个钉!”
夜色如墨,悄然吞噬了奉天城最后一丝光亮。晚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街角的碎纸和尘土。东北大学侧门旁,几株光秃秃的老榆树在风中摇曳着鬼魅般的黑影。
“吱呀”一声轻响,侧门被悄悄拉开一道缝。南山率先探出头,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西下无人,才回头压低声音:“快!”
他身后,沈佳欣裹着一条厚实的格子呢围巾,只露出一双明亮却难掩紧张的眼睛。李洋一瘸一拐地跟了出来(白天罚站时赌气踢墙扭了脚),身后还跟着五六个男同学,都是白天课堂风波中血气方刚的少年——王强、张宇、赵海涛、陈默,还有一脸不情愿却又被李洋硬拉来的王妍妍。他们推着七八辆自行车,车把上挂着简陋的马灯,昏黄的光晕在黑暗中摇曳不定,勉强照亮脚下坑洼的路面。
“都跟紧点!别掉队!也别出声!”李洋忍着脚踝的疼痛,哑声吩咐,语气带着一种冒险的亢奋,“咱们抄近道,从铁西那片荒地穿过去,快得很!”
“佳欣,上车!”南山把自己的自行车推到沈佳欣面前,动作带着点笨拙的殷勤。沈佳欣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头的忐忑,侧身坐上了后座,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南山腰间的棉袄。
王妍妍看着这一幕,撇了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句:“显摆什么……” 旁边的王强赶紧把自己的车推给她:“妍妍,坐我的。”
“出发!”李洋低吼一声,率先蹬动了车子。七八辆自行车像一串沉默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入浓重的夜色里。车链发出细微的“嗒嗒”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昏黄的马灯光晕在黑暗中跳动,如同几簇微弱的鬼火,艰难地劈开沉沉夜幕。
寒风扑面,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南山用力蹬着车,感受着身后沈佳欣紧张的抓握,心中那份在佳人面前逞英雄的豪气,混合着对未知黑夜的隐隐不安,还有一丝揭开真相的冲动,在胸膛里翻滚激荡。车轮碾过冰冷的土地,载着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向着北大营那片被炮火预定的修罗场,义无反顾地疾驰而去。远处,沉沉的地平线上,似乎有微弱的、不祥的红光在夜色中隐隐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