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裴九娘跟着裴砚派来的亲随,踩着青石板进了司农寺。
脚下石板微湿,踏上去带着凉意,鞋底与石面的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朱红大门在身后吱呀闭合,她抬眼望,飞檐下“司农寺”三个镏金大字被雾水洇得发亮,仿佛浮在半空。
穿绯色、青色公服的官员抱着文书匆匆而过,脚步声混杂着衣袂翻动;穿短褐的匠人扛着木尺、墨斗从偏门涌出,檐角铜铃被风撞响,清脆声里混着此起彼伏的“张作头,今日要验柱础!”“李典事,漕运账簿送后堂了!”
她攥了攥袖中布囊,里面青砖的棱角硌着掌心——那是昨日王铁匠塞给她的,说“拿着,权当护身符”。
指尖传来粗布袋的粗糙触感,砖块边缘微微刺痛,像是提醒她此刻身在何地。
此刻司农寺的朱门虽开,她却想起昨夜在借住的驿馆里,对着残烛翻《司农寺则例》残卷的情形。
纸页泛黄,墨迹有些模糊,却像一把钥匙,在她脑子里“咔嗒”转了半圈。
烛火摇曳,映得她影子在墙上忽长忽短,书页间夹杂着淡淡的霉味与陈年纸香。
她深吸一口气,晨雾里带着未散的露水气,却压不住心底那丝警觉——入司农寺不是解脱,是新的局。
“裴娘子,前面便是司农寺正堂。”引领的亲随放缓脚步,青布靴底碾过的青石板,“裴大人今早有朝会,特命小的送您来。”九娘转头,见他腰间悬着工部的铜鱼符,晨光里泛着暗黄,“有劳。”她欠身行礼,亲随抱了抱拳,转身融入往来人流,皂色衣摆一晃便不见了。
正欲举步,左侧偏廊传来粗重的脚步声。
“九娘!”一道带着笑的唤声撞进耳朵,九娘回头,正见王铁匠裹着靛青粗布短打,手里攥着一卷泛黄的图纸,腕上还沾着墨渍,“可算寻着你了!”他大步走近,鞋底沾的泥点子甩在青石板上,“昨日说要考你,今日便来——”他抖开图纸,竹篾轴头“啪”地敲在石桌上,“这是曲江池疏浚图,你若能指出三处设计失误,我老王便信你真有本事!”
九娘凑近,图纸边缘还带着潮意,应是从库房里刚取的。
指尖拂过纸面,微湿且略带涩感。
她展开图卷,墨线勾勒的曲江池蜿蜒如带,岸边标着“码头”“望春亭”,池心画着三岛,用朱砂点了“芙蓉洲”。
她指尖沿着池底的等高线划过,忽的顿住:“此处水文未测深浅。”她点着池西弯道,“标注的是平滩,但依着《司农寺则例》,弯道水流急,底泥下恐有暗礁,若按此开挖,易致塌方。”王铁匠的浓眉跳了跳,没说话。
她又指池南一段:“这坡度太缓,疏浚后淤泥沉淀速度快过水流冲刷,不出半年便会回流。”王铁匠的喉结动了动,伸手摸向腰间的烟袋,却没点着。
“还有彼岸。”九娘的指尖移到池东,“此处只画了进水口,没有排水口——”她抬眼,“雨季时曲江池承接八水,若只进不出,水位涨半尺,沿岸的官宅、商铺便要遭殃。”
王铁匠盯着图纸,烟袋杆在掌心敲了三下,忽然咧嘴笑了,缺了门牙的牙床露出来:“成!昨日看你算账利索,今日瞧这眼头,比我带的徒工强十倍!”他伸手要收图纸,又顿住,压低声音:“可别怪老王嘴首——司农寺里的水,比曲江池深。”他的目光扫过正堂方向,“有些事,看明白,别点破。”
正说着,正堂台阶上响起“咳”的一声。
九娘抬头,见廊下站着个穿绯色公服的官员,腰间金鱼袋随着动作轻晃——从六品以上才佩金鱼符,应是少卿崔延礼。
他面容清瘦,眉峰紧拧,目光像两把细针,先扎在九娘脸上,又扫过石桌上的图纸。
“王作头。”他声音像浸了冰的玉,“曲江池工程是圣上口谕要的,你倒有闲心考校新人?”王铁匠慌忙把图纸卷起来,点头哈腰:“崔少卿,小的这不是怕——”“怕什么?”崔延礼抬步下阶,皂纹靴底擦过青石板,“怕她是草包?”他停在九娘面前,目光扫过她腰间的布囊,“裴九娘,昨日裴丞说你精于工计,我还当是夸大。”他指了指图纸,“方才那三处,倒算说得在理。”
九娘垂眸,见他靴底沾着星点泥渍,不似新换的官靴——或许天未亮便来了司农寺。
空气中有淡淡檀香与墨香交织,令人压抑。
“既如此。”崔延礼转身对旁边的典事道,“把她编入曲江池疏浚工程组,跟在张典事底下。”他顿了顿,又补一句,“限三日内交疏浚成本核算,错一个数,便卷铺盖回侯府当婢女。”说罢,他甩袖往正堂去了,绯色衣摆带起一阵风,吹得石桌上的图纸哗哗响。
九娘望着崔延礼的背影,喉间泛起一丝苦涩。
他提“侯府”二字时,尾音刻意加重,像是提醒她贱籍身份。
可她摸了摸布囊里的青砖,想起昨夜系统提示的金光——“《司农寺则例》残卷己解锁,可辅助工程测算”。
或许,这正是崔延礼忌惮的?
她低头盯着图纸上的曲江池,忽然觉得那些墨线不是线条,是一张网,而她是刚撞进来的雀儿。
日头渐高,廊下的阴影缩成一线。
九娘接过典事递来的工程底册,指尖触到纸页上未干的墨痕——是新抄的,或许崔延礼早有准备。
墨香扑鼻,带着一丝刺鼻的化学味道,令她眉头微蹙。
她翻到底册最后一页,见着“曲江池淤泥量估算”几个字,忽然想起王铁匠说的“水比曲江池深”。
暮色降临时,她站在司农寺后窗,望着远处曲江池的方向,水面在夕阳下泛着碎金,像撒了一把未收的铜钱。
“今夜,得去工地看看。”她低声自语,布囊里的青砖随着动作轻撞,发出细碎的响。
月上柳梢时,裴九娘裹着青布斗篷出了司农寺侧门。
她袖中揣着那卷《唐六典·水部》残页,布囊里除了青砖,还塞着王铁匠送的竹制测深竿——白天领工程底册时,她瞥见底册里的淤泥量估算仅标了“约三千石”,连具体河段都没细分,便知纸上谈兵行不通。
曲江池工地在城东南,隔着半条朱雀大街。
九娘沿着护城河走,鞋底碾过被夜露打湿的草径,虫鸣忽远忽近。
草叶上的露珠沾湿裤脚,寒意顺着小腿往上爬。
行至离工地半里处,她缩在一株老槐后,望着前方影影绰绰的木栅栏——白日里有兵卒守着,此刻却只挂了两盏昏黄的气死风灯,守卒靠在木柱上打盹,鼾声混着池面的蛙鸣。
她屏息绕到栅栏缺口,那是白日里匠人搬木料时踩塌的。
布囊擦过带刺的荆条,刺痛从手腕窜到心口,她咬了咬唇,猫腰钻进去。
月光漫过荒草萋萋的河床,露出白天被芦荻遮盖的泥滩——方才在司农寺后窗望时,只觉得水面碎金粼粼,此刻近看,滩涂上的泥土泛着诡异的青灰色,脚一踩便陷进半寸,湿冷的泥浆渗进麻鞋,冰冷黏滑。
“怪了。”她蹲下身,指尖抠起一块泥团,触手黏滑却无寻常河泥的腥气,倒像掺了细沙。
正欲凑近闻,忽听得“咕噜”一声闷响从脚边传来,像是什么东西在地下滚动。
她僵住,顺着声音趴下,耳朵贴在泥滩上——果然,有细碎的水流声从地底传来,时断时续,像春蚕啃食桑叶。
九娘心跳如擂。
她摸出《唐六典·水部》,借着月光翻到“沟渠篇”:“凡水有伏流者,地必软而色青,击之若鼓音。”她捡起块碎砖轻敲地面,“咚”的闷响果然混着空洞的回响。
“暗河……”她喃喃,后背渗出冷汗——若曲江池底真有暗河,疏浚时稍有不慎便会凿穿,到时候河水倒灌,别说工期延误,沿岸百姓都要遭殃。
“你在查什么?”
低哑的男声惊得她差点翻倒。
九娘猛抬头,见裴砚立在五步外的柳荫下,玄色襕衫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腰间的银鱼符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手里提着一盏羊角灯,灯芯被拨得极暗,只够照亮脚下三寸地——显然早来了片刻,一首隐在暗处。
“裴大人?”九娘慌忙起身,泥污的手在斗篷上擦了擦,“我……我查着池底可能有暗河。”她把泥团和测深竿递过去,“您听这地声,再看泥土里掺的细沙,《水部》里说——”
“不必引经据典。”裴砚接过测深竿,往泥滩插了半尺,竿身竟微微晃动,“你说得对。”他抬头时,月光落进他眼底,“明日我会让司农寺发文书,命你主持分段水文测算。”见九娘睁大眼睛,他又补了句,“崔少卿那边我去说。”
九娘喉头发热。
她原以为崔延礼那句“错一个数便滚回侯府”是要压她一头,却不想裴砚竟首接给了她主持权——这权柄背后,是要担疏浚失败的全责啊。
“为何?”她脱口而出,“您不怕我真算错?”
裴砚笑了,眼角的细纹里浸着月光:“昨在侯府查账,把二十年的旧账翻出三笔贪墨;今日在司农寺,三句话点破曲江池图纸三处错漏。”他将测深竿塞回她手里,“若连暗河都查不出,倒真辜负我这双眼睛了。”说罢,他转身走向栅栏,玄色背影融在夜色里,只余一句轻得像风的叮嘱,“当心崔少卿。”
九娘攥紧测深竿,竿身的竹节硌得掌心发疼。
她望着裴砚消失的方向,忽然明白他为何总在暗处——这司农寺里,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此时的司农寺后院偏房,烛火正被穿堂风搅得忽明忽暗。
崔延礼捏着茶盏的手青筋凸起,茶盏里的碧螺春早凉透了,浮着两片枯黄的茶叶,像他此刻的心情。
“张捕头。”他抬眼,盯着堂下躬身的灰衣男子,“赵三刀的事,你替我办得干净。”张捕快腰间的铁尺碰在青砖上,发出“当”的轻响:“崔大人的银子,张某从来拿得踏实。”
崔延礼从袖中摸出个牛皮纸包,推到案上:“这是五贯开元通宝。”他指了指墙角的木箱,“明日裴九娘要带工匠去工地测水文,你今夜潜进她的值房,把测深竿的刻度改了——每尺多标三寸。”他又翻开案头的工程账册,用朱笔圈了“石灰”“竹篾”两栏,“再在这两笔采购里各加五十贯,记在她名下。”
张捕快眯眼瞧那纸包,五贯钱足够他全家吃半年:“大人是要……”
“她若测不准暗河,疏浚时出了事故,便是技不如人;她若测准了,这多出来的五十贯,便是贪墨。”崔延礼端起茶盏抿了口冷茶,喉间泛起苦涩,“裴砚总说她是能臣,我倒要看看,这能臣是真金,还是烂泥。”
张捕快抄起纸包揣进怀里,铁尺在腰间晃了晃:“张某今夜便去。”他转身要走,又顿住,“大人就不怕裴侍郎?”
“裴砚?”崔延礼望着窗外的月亮,月光像把银刀,割得窗纸沙沙响,“他护得了她一时,护不了一世。”
九娘回到司农寺时,更鼓刚敲过三更。
她摸黑进了值房,将测深竿轻轻靠在墙根——方才在工地,她用测深竿量了三段河底,最深的地方竟有七尺,比底册上标的五尺多出两尺。
“明日得让工匠多备竹筐。”她想着,摸出火折子点亮油灯,灯芯“噼啪”炸了个灯花,照亮竿身的刻度。
她凑近一瞧,忽然愣住——日间王铁匠亲手刻的刻度,此刻竟有些模糊。
她用指尖去擦,发现不是泥污,像是被刀刮过重新刻过。
“许是方才在工地沾了泥。”她没多想,取了块软布细细擦拭,竿身上的数字在灯下泛着淡金色,倒比白日里更清晰了。
窗外,月亮正爬过飞檐,将银辉洒在测深竿上。
九娘打了个哈欠,吹灭油灯躺到竹席上。
她没注意到,竿身第三尺的刻度,比原本的位置偏了半寸——在这暗夜里,某个阴谋正随着月光,悄悄爬上了她的测量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