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是在金吾卫的推搡中跌出宣政殿的。
玄色皂靴碾过青石板的声响里,她听见高力士尖细的尾音:“圣人仁德,只贬去怀州做杂役——总比血祭的妖人该受的刑罚轻多了。”有唾沫星子溅在她后颈,像淬了毒的冰渣,带着一股腥冷的湿气,刺得皮肤微微发麻。
押解的差役扯着她腕上的锁链,铁环磨得皮肤生疼,金属与骨节摩擦间隐隐作响,仿佛连血液都被这冰冷的链条冻住了。
她垂眼盯着自己被磨破的手腕,忽然想起今早柳三郎塞给她的半块炊饼。
那饼还揣在怀里,此刻该凉透了,可他的声音还在耳边:“小娘子上殿别怕,河神要是敢作祟,我带漕工们在洛水边给你喊号子。”那声音低沉却坚定,像是从记忆深处传来的船桨划水声,混着风浪,在她心头轻轻荡开。
“九娘!”
熟悉的嗓音穿透喧嚣。
九娘抬头,正撞进裴砚泛红的眼底。
他官服未换,腰间的银鱼符撞在石阶上叮当作响,连朝靴都沾着殿外的泥,脚步急促,鞋底踏碎了几片落叶,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差役刚要呵斥,裴砚己塞来个油纸包:“路上吃。”手指在油纸下轻轻一压,九娘触到片硬纸——是密函。
他的拇指快速蹭过她手背,像在说什么,却只哑着声:“怀州风大,别沾了凉。”指尖微凉,拂过皮肤时仿佛掠过一阵风。
金吾卫的鞭子抽在地上:“走!”
裴砚的身影被人群挤开时,九娘看见他腰间的玉牌闪了闪。
那是他昨日在工部值房说的“若遇事,可寻此人”的凭证,此刻正随着他踉跄的脚步晃出半道银光,在阳光下折射出一道细碎的光痕。
贬途走了七日。
第七日午后,押解的队伍拐进片芦苇荡。
秋风卷着腐水的气味扑来,腥咸夹杂着泥土的霉味,令人作呕。
差役捏着鼻子骂:“这破地方,早年间沉过漕船,邪性得很!”
九娘猛地抬头。
芦苇丛里突然钻出个身影。
他脸上青肿未消,粗布短打挂着几道口子,露出的胳膊上还凝着血痂——是柳三郎。
“小娘子!”他踉跄着扑过来,差役的鞭子刚要抽,却见他从怀里掏出块船板:“我等在这三日了!”船板上还沾着墨绿色的水锈,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隐约能闻出腐败木材的味道。
九娘的指尖发颤。
她想起洛水试航时被扣的二十艘新船,想起三门峡纤夫领的旧粮——原来线索早沉在这臭水里。
“让我看看。”她声音发哑。
差役刚要喝止,柳三郎突然扑通跪下:“军爷!我家妹子病得厉害,求您行个好,让小娘子帮我认认这船板?”他从怀里摸出串铜钱塞过去,铜锈混着血,在差役掌心蹭出红印,散发着一股铁腥味。
差役骂骂咧咧地背过身。
九娘蹲下来,指尖刚触到船板,腕间的银鱼符突然发烫。
眼前浮现出淡蓝色的光膜,船板纹路在光膜里被无限放大——底部三指宽的位置,有道半月形的凿痕,边缘的铁锈泛着暗红,和船身其他部位的锈色截然不同。
“系统扫描中...检测到异常金属成分。”
九娘的呼吸陡然急促。
她想起裴砚昨日在偏殿说的“高府”瓷片,想起高力士掌管的内廷作坊——那暗红的锈,像极了她在尚方监见过的精铁淬火后的颜色。
夜幕裹着芦苇荡的潮气漫上来时,九娘被推进了驿站柴房。
押解的差役踢了脚门板:“老实待着,明早过黄河。”锁头咔嗒落定的声响里,她听见两人的脚步声渐远,混着几句骂骂咧咧的“臭娘们”“晦气地儿”。
柴草的刺扎着后颈,九娘却顾不上疼——她摸向怀里的船板,指尖刚触到那道凿痕,腕间银鱼符突然窜起灼烫,像被火炭烙了一下。
系统提示音在耳畔炸响时,九娘眼前的黑暗被淡蓝光膜撕开。
船板上的锈迹在光膜里浮动,暗红的部分突然凝成数据流:“检测到金属残留——铁92%,碳3.5%,镍2.3%,钼1.2%。”她倒抽一口冷气,这配比与《唐六典》里记载的“玄甲钢”几乎吻合。
玄甲钢是尚方监专供的军工材料,连太子亲卫的甲胄都难得用全——可这截沉了三年的船板上,怎么会有?
“匹配唐代军工合金,相似度89%。”系统音继续跳动。
九娘的指甲掐进掌心。
高力士分管内廷作坊,尚方监的玄甲钢向来由他批调,而三年前“广济号”沉没时,正是高府瓷片首次出现在工部的档册里。
她忽然想起裴砚说过的“高府瓷片有新烧的釉色”,原来那些瓷器不是终点,是用来掩人耳目的——用瓷器商队做幌子,把本该铸甲的玄甲钢凿进漕船,再让船沉进芦苇荡,最后以“打捞废铁”的名义运走。
“小娘子?”
柴房后窗传来轻叩。
九娘猛地抬头,正撞进柳三郎沾着草屑的眼睛。
他不知从哪弄来个破陶碗,碗里的油盏跳着豆大的光,散发出一丝焦香:“我摸来半块酱牛肉,还有热水——”话音未落,他瞥见她手里的船板,压低声音,“可看出什么了?”
九娘拽他蹲到柴堆后:“这船板上的窟窿,用的是玄甲钢凿子。”她指尖点着光膜里的数据流,“柳大哥,你说的‘捞废铁的胡商’,可还记得他们长什么样?”
更梆子又响了,“三更天——”尾音被风声撕成碎片。
锁头咔嗒落地的瞬间,她抓起船板,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一次,她不会再任人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