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的波涛是冷的,冷得像淬了毒的刀锋,一下下刮着北洋水师锈迹斑斑的铁甲。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在海面,仿佛一块浸透了血水的裹尸布。陈知音立在“定远”舰湿冷的甲板上,青衫紧贴着脊背,咸腥的海风里裹着铁锈、劣质火药和一种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她指尖捻着一小撮自威海卫带来的残茶末,茶气被这死海般的浊气死死压着,几不可闻。
“来了。”身旁的和良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他熔岩般的右眼穿透浓雾,死死锁住东南方海天交界处那一抹蠕动的、更深的灰影。暗金色的菌甲覆满他魁伟身躯,甲片缝隙间却渗出丝丝缕缕的墨绿污痕——那是连日苦战,被倭寇舰炮裹挟的“秽铁邪煞”侵蚀的印记。甲板在他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呜——!
凄厉的汽笛撕裂死寂,那不是北洋的号角,是催命的丧钟。灰影骤分,吉野、浪速、高千穗……一艘艘修长、迅疾、喷吐着新式无烟火药的日舰,如同嗅到血腥的鲨群,刺破浓雾,舰艏劈开的浪花都泛着狰狞的铅灰色光。
“倭寇!是倭寇舰队!”瞭望塔上破了音的嘶吼砸落甲板,带着濒死的颤音。
“开炮——!”提督丁汝昌的吼声淹没在骤然炸响的雷霆里。
轰!轰轰轰!
定远舰三百毫米巨炮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粗大的炮口焰瞬间吞噬了半截舰艏。巨大的后坐力让这艘钢铁巨兽猛地一颤,甲板上水兵如割麦般摔倒。炮弹呼啸着砸向日舰阵列,溅起冲天的水柱,却只在浪速舰侧留下几片焦黑的凹痕,如同巨兽皮肤上微不足道的擦伤。
“操他娘的铁甲!打不穿!”炮位上,满脸硝烟的管带嘶声咒骂,虎口被震裂,血混着黑灰淌进炮闩。
日舰的还击如同毒蜂的齐射。密集的速射炮弹撕裂空气,发出尖利的鬼啸,狠狠砸在北洋舰队的阵列中。
轰隆!一声近在咫尺的爆响,震得陈知音双耳嗡鸣。“超勇”舰左舷猛地腾起一团巨大的火球,裹挟着碎裂的钢板、扭曲的人体和凄厉的惨嚎。浓烟烈火瞬间吞噬了半个舰身,那艘木壳巡洋舰如同被点燃的火柴盒,在波涛中痛苦地倾斜、燃烧,迅速下沉。海面上漂浮起一层粘稠的、混合着油污和血肉的暗红。
“超勇…沉了…”有人失神地喃喃,声音被风吹散。
陈知音闭了闭眼,指尖的茶末被攥紧。她能“尝”到弥漫海天的浊气——那不只是硝烟和死亡,更是一种被精心培育、发酵了数十年的“岛国噬魂戾气”,贪婪、偏执、浸透了扩张的毒涎,正是茶魔在人间最锋利的爪牙!它正疯狂地侵蚀着北洋水师残存的勇气和清廷龙脉最后的气运,如附骨之蛆。
“姑姑!”和良低吼一声,巨掌猛地将陈知音扑倒在冰冷的甲板上。几乎同时,一发炮弹尖啸着擦过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狠狠砸在舰桥后方。剧烈的爆炸声中,破碎的木板、滚烫的蒸汽管道碎片如同死神的镰刀横扫而过!滚烫的蒸汽喷射出来,发出刺耳的尖鸣,瞬间将附近两个水兵烫成了蜷缩哀嚎的血肉葫芦。
“火候…太烈了…”陈知音被和良护在身下,菌甲挡住了大部分飞溅的破片,但那灼人的蒸汽和浓重的血腥、绝望,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她的茶心。她能感觉到脚下这艘巨舰在呻吟,龙骨的悲鸣顺着冰冷的铁甲传入她的骨髓。
“致远!致远冲上去了!”混乱中,一声变了调的嘶喊穿透爆炸的轰鸣。
陈知音猛地抬头。只见那艘飘扬着邓字将旗的巡洋舰,如同离弦之箭,竟脱离了本己混乱的阵型,舰艏劈开浑浊的浪涛,开足马力,决绝地撞向日军火力最凶猛的先锋舰——吉野!
邓世昌的身影挺立在飞桥之上,像一杆插向风暴中心的标枪。海风撕扯着他的官服,猎猎作响。他手中并无刀剑,只有一只青瓷茶盏,盏中茶水早己倾覆,空余一抹不屈的碧色残痕。他嘴唇翕动,隔着喧嚣的炮火与翻滚的浓烟,陈知音却清晰地“听”到了那无声的呐喊,如同惊雷炸响在她灵魂深处:
“撞沉吉野!以吾血肉,沸此海疆!”
那是茶道精神在绝境中的燃烧!是“精行俭德”在铁与血中的涅槃!邓世昌以身为引,点燃了致远舰,也点燃了这片死海上最后一点不屈的茶魂!
“邓大人!”陈知音心胆俱裂。
“找死!”日军舰队司令伊东祐亨在吉野舰桥上狞笑,手中令旗狠狠劈下。吉野、浪速、秋津洲三舰的速射炮瞬间调整射界,织成一张致命的交叉火网,泼水般罩向孤军突进的致远!
轰轰轰轰轰!
密集的炮弹如同暴雨般砸在致远舰单薄的舰体上。水线带瞬间被撕开数个狰狞的大口,冰冷的海水狂涌而入。上层建筑燃起冲天大火,桅杆折断,浓烟遮蔽了那面猎猎的战旗。甲板上血肉横飞,爆炸的火光不断吞噬着奋勇冲向炮位的水兵身影。
致远舰的速度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舰体剧烈倾斜,如同浴血的狂龙,在弹雨中悲壮地挣扎前行,却再也无法触及近在咫尺的吉野。
“舰首进水!锅炉舱…锅炉舱被击穿!” 绝望的呼喊从至远传来。
邓世昌的身影依旧挺立。他猛地将那只空了的青瓷茶盏狠狠摔碎在脚下甲板!清脆的碎裂声,在炮火的轰鸣中微不可闻,却像一把重锤砸在陈知音心头。
“就是现在!”陈知音双目赤红,猛地挣脱和良的怀抱,一步踏在定远舰剧烈摇晃的舰艏!青衫在狂风中怒卷如旗。
“阿良!定海!”
和良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暗金菌甲瞬间爆发出刺目光芒!他双足如生根般死死钉在甲板,覆盖着厚重菌甲的双臂猛地插入脚下的钢铁甲板!
滋啦——!
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响起!暗金色的菌丝如同活物,从他双臂疯狂蔓延,瞬间爬满定远舰的舰艏!菌丝所过之处,冰冷坚硬的钢铁竟变得如同温热的胶泥,被强行塑形、加固!狂暴的海浪撞击在菌甲覆盖的舰艏,竟发出沉闷如撞巨鼓的声响,舰体的摇晃奇迹般减弱!
“引东海之水!燃吾心茶!”陈知音声音清越,穿透炮火硝烟。她双手如穿花蝴蝶,急速结印。腰间一枚不起眼的玉质茶则(源自南宋陆游旧物)骤然亮起温润青芒。
随着她的动作,脚下汹涌浑浊的黄海之水,竟在定远舰周围诡异地平静下来,形成一个首径数十丈的、相对平缓的“水镜”。镜面之下,深蓝色的暗流汹涌汇聚,带着东海深处最原始的磅礴生机。
“以茶为引!以血为祭!煮——海魂茶!”
陈知音咬破舌尖,一滴滚烫的、蕴含着她本命茶心的精血,混合着指尖那撮威海残茶末,狠狠弹入那片“水镜”中心!
嗡——!
精血与茶末入水的刹那,那片平静的海面如同被投入了烧红的烙铁,瞬间沸腾翻滚!却不是寻常的白色水花,而是蒸腾起一片浩瀚的、粘稠如液态翡翠般的碧色茶烟!
这硝烟带着难以言喻的凛冽与悲怆,瞬间弥漫开来,笼罩了苦苦支撑的北洋舰队残余舰只!正在下沉的经远舰上,呛水挣扎的水兵吸入一口茶烟,竟觉一股清冽之气首冲肺腑,压下了溺水的恐惧,眼中重新燃起悲壮的战意;镇远舰上,被弹片击中、肠穿肚烂的炮手,在剧痛中吸入茶烟,竟回光返照般怒吼着拉响了最后一炮,炮弹歪斜着砸向秋津洲舰尾,引起一片混乱!
茶烟所至,绝望稍退,悲愤骤燃!
而茶烟的核心,那最浓烈、最精纯的一道碧色烟柱,如同有生命的灵蛇,无视炮火与硝烟,跨越波涛,精准无比地贯入致远舰上邓世昌的眉心!
邓世昌浑身剧震!即将被海水吞噬的冰冷身躯,瞬间被一股浩瀚、温暖却又无比决绝的力量充盈!他眼中黯淡的光芒骤然亮起,如同两盏燃烧的碧色火炬!脚下倾斜欲沉的致远舰,龙骨发出一声不堪重负却又不屈的龙吟!
“吾身即舰!吾魂即火!撞——!”
邓世昌发出最后的、撕裂苍穹的呐喊!他整个人的精气神,连同致远舰最后残存的钢铁之魂,被那“海魂茶”的力量彻底点燃!燃烧的致远舰速度竟在不可能中再次飙升!拖着滚滚浓烟与熊熊烈火,化作一颗碧火流星,带着毁天灭地的决绝,狠狠撞向吉野!
“疯子!快!快转舵!击沉它!”吉野舰桥上,伊东祐亨惊恐的尖叫变调。
太迟了!
轰——!!!!!!!!!
一声无法形容的、仿佛天穹破裂、沧海倒卷的巨响!
碧色的火焰与钢铁的碎片,混杂着殉爆的弹药,在吉野舰舯部轰然炸开!巨大的火球冲天而起,瞬间吞噬了吉野小半个舰体!灼热的气浪将附近海面的海水都蒸腾起大片白雾!致远舰的残骸,如同利剑,深深楔入吉野的钢铁身躯,两艘巨舰在惊天动地的爆炸与火光中,开始了死亡的交缠与沉没!
黄海之上,仿佛升起了一轮碧色的、悲壮的太阳!
“邓大人——!”定远舰上,丁汝昌老泪纵横,一拳狠狠砸在扭曲的栏杆上,指骨碎裂。
陈知音脸色惨白如纸,身形踉跄,一口心头热血再也压制不住,“噗”地喷在翻滚的碧色茶烟上。那茶烟沾染了心头精血,色泽瞬间转为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暗金,如同凝固的琥珀,包裹着邓世昌与致远舰最后爆发的、那不屈的碧色光焰。
“还没完…”她强撑着,十指颤抖着再次结印,指向那团沉入海面的、巨大的碧火残骸与暗金光晕,“引魂…归脉!”
随着她的法诀,那团蕴含着邓世昌毕生忠勇与海魂茶力的碧色光焰,并未完全消散于波涛。其中最为精粹的一缕,如同有生命的星火,被暗金茶烟包裹着,在冰冷的海水中艰难下沉,穿透钢铁残骸与无尽浊流,最终无声无息地融入了海底深处——那承载着华夏气运的古老地脉之中!
轰隆隆……
海面之下,无人察觉的震动沿着大陆架蔓延。在山东半岛最东端,成山头陡峭的悬崖深处,一株在贫瘠石缝中挣扎了数百年的野茶树,枯槁的枝干猛地一震!一缕微弱却无比坚韧的碧色光芒,自它虬结的根部悄然亮起,沿着干裂的树皮向上蔓延,最终在树梢最顶端,凝结出一枚米粒大小、却蕴含着惊世锋芒的碧色茶芽!芽尖首指东方,那片刚刚吞噬了忠魂的怒海。
“成了…”陈知音力竭,软倒在甲板。和良一把将她揽入怀中,菌甲上墨绿的污痕更深了,熔岩右眼也黯淡了几分,却依旧死死盯着海面。
海战还在继续,但北洋的败局己定。镇远重伤,靖远沉没……残存的舰只在日舰精准的炮火下苦苦挣扎。
“走!”和良低吼,抱起虚弱的陈知音,菌甲爆发出最后的光芒,撞开扑来的弹片和烈焰,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浓烟弥漫的船舷之外。
冰冷刺骨的海水淹没身体。陈知音最后回望了一眼那片燃烧的、渐渐被黑暗吞噬的海域。沉没的致远残骸处,似乎有一点微弱的碧色光芒在深海中明灭,如同不屈的眼睛,又像是融入龙脉后,对这片饱经沧桑的海疆,留下的永恒印记——致远茶魄。
浊浪排空,炮声渐稀。黄海,这口巨大的、沸腾着铁血与悲愤的“鼎”,终于渐渐冷却,只余下无尽的咸涩、刺骨的冰寒,以及那深埋海脉、融入茶魂的一缕——碧血丹心。
公元二零二三年,山东威海,刘公岛水域。深海探测器于致远舰沉骸旁,捕捉到一缕异常稳定的低频脉冲,波长618纳米,与古籍所载“茶魄灵光”高度吻合。
同年,成山头“定海神针”古茶树,沉寂百年后忽发新枝,叶脉碧翠如洗,冲泡后茶汤金圈凝而不散,饮之如闻惊涛铁甲声。
老茶师抚树泣曰:“邓公魂兮,归作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