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青石板紧贴着江挽月的脸颊,泥土混合着血污和焦灰的气息,如同死亡的烙印。周珩那杀猪般的惨嚎还在耳边回荡,手腕上缠绕的金线如同活物,勒得他魂飞魄散。周围官兵惊疑不定的目光,如同无数根芒刺扎在她身上。
混乱,死寂。唯有江府方向冲天烈焰的噼啪爆响,如同地狱的丧钟,一声声敲在江挽月残破的心上。那只垂落在门缝外的、染血的小手,还有那方被踩入泥泞、浸透她血泪的“逃”字素帕,如同两柄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她濒临崩溃的神经。
体内那股因极致恨意而爆发、又骤然退潮的冰冷力量,抽走了她所有的力气,只留下深入骨髓的虚脱和一种灵魂被撕裂后的空洞剧痛。眼前阵阵发黑,世界摇晃模糊。
“妖…妖女!拿下她!快拿下她!”周珩捧着手腕,鲜血顺着指缝滴落,脸上的惊骇扭曲成了疯狂的暴怒,嘶声力竭地命令着。
惊醒的官兵不再犹豫,几双粗粝的大手带着更大的力道,再次狠狠按向她的肩膀和手臂,试图将她彻底制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一个沉稳而极具穿透力的男声,如同惊雷般在混乱的现场炸响!
这声音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瞬间压过了周珩的惨叫和现场的嘈杂。所有人的动作都下意识地一顿。
江挽月模糊的视线艰难地循声望去。只见人群被分开,一个身着深绯色官袍、腰束玉带、面容肃冷的中年男子,在一众随从的簇拥下,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他官袍胸前的补子上绣着威猛的麒麟,正是三品大员的象征。他目光如电,扫过一片狼藉的江府,扫过状若疯虎的周珩,最后落在被死死按在地上的江挽月身上,眉头紧紧锁起。
“周公子,何故在此喧哗?朝廷查抄叛逆,自有法度,岂容私刑?”那官员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他显然认得周珩。
周珩看到来人,脸上闪过一丝忌惮,但手腕的剧痛和方才的惊吓让他怒火中烧,指着江挽月吼道:“李侍郎!这贱婢是江家余孽!她…她用妖法伤我!定是那‘巫绣’邪术未绝!快将她拿下,就地正法!”
李侍郎?江挽月残存的意识捕捉到这个姓氏。是刑部侍郎李崇明?一个前世似乎与周家并无深交、甚至有些刚首名声的官员?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李崇明并未理会周珩的叫嚣,目光锐利地审视着江挽月。她此刻狼狈不堪,满脸泥污泪痕,衣衫凌乱,眼神涣散中带着极致的悲恸和绝望,怎么看都是一个遭遇灭门惨祸、悲痛欲绝的弱女子,哪里有什么施展妖法的样子?
“妖法?”李崇明冷哼一声,目光转向周珩手腕上那渗血的伤口和缠绕的几缕金线,“周公子手腕之伤,分明是利物所割。至于这几缕金线……”他上前一步,不顾周珩的躲闪,竟伸出两指,精准地捏住了其中一根,微微一扯!
“嗷!”周珩又是一声痛呼。
李崇明将扯下的那缕金线置于眼前仔细端详。金线极细,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末端似乎带着一丝极细微的、不自然的弯折和锐利感。
“此乃上好的捻金丝,坚韧异常。周公子方才动作鲁莽,许是衣袖被利物勾挂,金线缠绕,用力挣扎间反被割伤,何来妖法之说?”李崇明声音沉稳,分析得合情合理。他随手将那缕金线丢弃在地,目光重新落回江挽月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此女既己入你周府为婢,便是你府中之人。如何处置,当由首辅府家规论处,岂容在此喊打喊杀,惊扰圣听?速将人带回府中严加看管!此地交由本官处置!”
他最后一句话,是对着周珩,更是对着那些官兵说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周珩虽然跋扈,但面对一个实权三品大员掷地有声的论断,尤其对方搬出了“家规”和“圣听”,他再不甘也只能咬牙切齿地咽下这口气。他怨毒地剜了一眼地上气息奄奄的江挽月,捂着手腕,在随从的搀扶下,恨恨地转身离去。
押制江挽月的官兵也松开了手。
李崇明不再看她,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插曲,转身便指挥手下官兵继续“清理”江府。
江挽月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在冰冷的地面上,大口喘息。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合着目睹亲人惨死的巨大悲痛,如同两股汹涌的暗流,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李崇明的出现和那番话,暂时保住了她的命,但也将她重新推回了首辅府那吃人的魔窟。是巧合?还是……她不敢深想,意识在剧痛和虚脱中沉浮。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首辅府的家丁粗暴地将她架了起来,如同拖拽一件破麻袋,朝着那巍峨如同巨兽巢穴的府邸拖去。她无力挣扎,目光空洞地望着江府方向那渐渐被浓烟吞噬的天空,最后一丝光亮也彻底熄灭。
……
再次被扔回沁芳院那间冰冷、散发着霉味的狭小绣房时,己是午后。阳光透过破窗的缝隙,在地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柱,光柱里浮尘乱舞,如同无处可依的亡魂。
身体的疼痛,远不及心中那被生生剜去一块的空洞。爹娘的音容笑貌,小安清脆的笑声,长姐温柔的叮咛……所有温暖的过往,都在那冲天烈焰和刺鼻的血腥中化为灰烬。只剩下那只垂落的、染血的小手,和泥泞中那个巨大的、血红的“逃”字,如同永恒的噩梦,烙印在灵魂深处。
恨!蚀骨焚心的恨意,如同冰冷的毒火,在她死寂的心底熊熊燃烧,烧尽了泪水,烧干了血液,只留下冰冷坚硬的灰烬。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刻意放重、带着明显恶意的脚步声。
砰!
本就摇摇欲坠的房门被一脚踹开!
一个穿着水红色绸衫、头戴赤金簪子、脸上涂着厚厚脂粉的大丫鬟,叉着腰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两个粗壮的婆子。正是王氏夫人身边的心腹大丫鬟——春杏。
春杏吊着一双三角眼,目光像淬了毒的针,上下打量着瘫坐在地、形容枯槁的江挽月,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刻薄和得意。
“哟!这不是咱们新来的‘月娘’么?怎么?出去一趟,回来就变成这副丧门星的模样了?”春杏的声音又尖又利,带着浓浓的嘲讽,“哭丧着脸给谁看呢?你那一家子‘巫绣’余孽死绝了,那是罪有应得!没连累到你,算你烧了高香了!还在这儿装什么可怜?”
她扭着腰肢走进来,一股劣质香粉的气味扑面而来。她走到江挽月面前,居高临下,伸出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江挽月的鼻尖上。
“夫人说了,让你死了那份心!从今往后,你就是周府最低贱的奴婢!给我老实待在绣房里,把你那些‘妖里妖气’的绣活都拿出来,好好伺候公子!要是再敢有半点不安分,或者绣的东西让公子不满意……”春杏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毒蛇吐信,“看到你弟弟那只手了吗?下次挂在那里的,就是你的手!”
弟弟的手!
这几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狠狠刺入江挽月早己麻木的心脏!她猛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眸深处,那冰冷的恨意如同万年寒冰骤然炸裂!一股无形的、凛冽的杀意,瞬间弥漫开来!
春杏被她那眼神看得心头莫名一寒,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随即又恼羞成怒,尖声道:“瞪什么瞪!贱骨头!还敢瞪我?!”
她目光一扫,看到了桌脚边散落的一个小木盒。那是江挽月仅剩的一点私人物品,里面装着母亲留下的几枚素银顶针和几缕丝线。春杏眼中闪过一丝恶毒,猛地一脚踢了过去!
“晦气东西!留着招魂吗?!”
哗啦!
木盒被踢翻,里面的东西滚落一地。一枚素银顶针恰好滚到江挽月脚边,那是母亲在她第一次拿起绣针时亲手为她戴上的。
江挽月看着那枚沾了灰尘的顶针,又缓缓抬起头,看向春杏那张因刻薄而扭曲的脸。前世,这个刁奴仗着王氏的势,没少对她百般羞辱,克扣用度,甚至在她病重时故意送来馊饭……更不用说,今日她口中的“夫人吩咐”!
新仇旧恨,如同浇在冰冷毒火上的滚油!
“春杏姐姐教训的是。”江挽月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异常地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用手撑地,试图站起来,身体因虚弱而摇晃。
春杏以为她服软了,脸上得意之色更浓,抱着胳膊,准备欣赏她摇尾乞怜的模样。
然而,江挽月站定后,并未如她所料地跪下求饶。她只是慢慢地弯下腰,用颤抖却异常稳定的手,捡起了地上那枚沾着母亲气息的素银顶针,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如同握着复仇的利刃。
然后,她转身,走向那个摇摇晃晃的绣架。绣架上绷着一块素白细绢。她拿起针线,没有挑选,只是随手拈起一缕鲜艳如血的正红色丝线,穿针引线。
她的动作很慢,甚至有些笨拙,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针尖刺入洁白的绢面,细细的红线如同蜿蜒的血丝,在她指尖下缓缓延伸。
春杏和那两个婆子都愣住了,不知道这贱婢在搞什么鬼。
很快,一朵娇艳欲滴、含苞待放的红梅,在素绢上悄然浮现。花苞,花瓣层叠,仿佛蕴含着无限生机。江挽月绣得极其专注,仿佛整个天地间只剩下她手中的针和线。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冷汗,但眼神却沉静得可怕,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哼,装模作样!”春杏嗤笑一声,耐心耗尽,“夫人让你好好绣公子喜欢的东西!绣这劳什子梅花给谁看?我看你是……”
她的话音未落,江挽月却停下了针。
她缓缓转过身,脸上竟奇迹般地挤出了一丝极其僵硬、却异常柔顺的笑意。她双手捧着那块刚刚完成的、还带着她指尖余温的《红梅傲雪》丝帕,一步一步,走向错愕的春杏。
“春杏姐姐息怒。”江挽月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上了一种刻意放低的、近乎卑微的柔顺,“是奴婢不懂事,惹姐姐生气了。这方新绣的帕子,虽不值钱,但针脚还算细密,花色也鲜亮,权当给姐姐赔罪,姐姐别嫌弃。”
她双手将帕子奉上,姿态低到了尘埃里。那朵刚绣好的红梅,在素绢上绽放得刺眼。
春杏狐疑地看着她,又看看那方绣工确实不错的帕子。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是送上门的“孝敬”。她撇撇嘴,带着施舍般的傲慢,一把将帕子夺了过来,入手丝滑,那朵红梅更是栩栩如生。
“哼,算你还有点眼力见儿!”春杏将帕子在手里掂了掂,又凑近鼻尖闻了闻,似乎想嗅出什么陷阱,但只闻到干净的丝线气息和一点极淡的血腥味(来自江挽月之前掐破的掌心)。她只当是这贱婢手上的污秽,嫌弃地用指尖拈着帕子一角,随意塞进了袖袋。
“记住了!安分守己!再敢出幺蛾子,扒了你的皮!”春杏恶狠狠地丢下最后一句警告,带着两个婆子,趾高气扬地转身离去,房门被重重摔上。
狭小的绣房里,再次只剩下江挽月一人。
她脸上那僵硬卑微的笑容,如同潮水般瞬间褪去,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漠然。她走到墙角那面模糊不清的铜镜前。
镜中映出一张苍白、憔悴、布满泪痕和污迹的脸,唯有那双眼睛,幽深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燃烧着冰冷刺骨的火焰。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向上拉扯,试图练习出一个惊恐的、无助的、符合“月娘”身份的表情。泪水无声滑落,冲刷着脸上的污痕。
就在她对着镜子,一遍遍练习着那虚假的惊惶时——
模糊的铜镜里,在她身后那扇破旧木窗的缝隙间,一道颀长挺拔、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不知何时悄然伫立。那人穿着一身玄色锦袍,袍角边缘用极细的金线绣着某种繁复而冷硬的暗纹。
他修长的手指间,正拈着一瓣刚刚从窗外飘落、却沾染着一点暗红血迹的……梅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