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千针埋恨
剧痛是活着的唯一证据。
视野在猩红与黑暗间撕扯,每一次撕扯都伴随着皮肉剥离的闷响。江挽月被钉在耻辱柱上,冰冷的铁楔穿透腕骨,将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也锁死。视线所及,是刽子手手中薄如柳叶的刀锋,正被天光擦出一线刺目的亮。那光晃过她模糊的眼,随即,便是熟悉的、令人牙酸的切入声。
嗤——
又是一片温热的血肉离开了身体,轻飘飘坠落在下方蒙尘的青砖上,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啪嗒轻响。血,早己流干了似的,只有粘稠的暗红缓慢地蜿蜒,在她脚下积成一小洼令人作呕的泥泞。
“罪妇江挽月,以巫绣邪术咒杀东宫储君,罪证确凿!依律,凌迟处死,千刀之刑!”监刑官尖利的声音穿透围观人群兴奋的嗡鸣,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她混沌的意识。每一个字,都带着前世的寒凉,再次将她钉死在万劫不复的深渊。
巫绣咒杀……太子……
荒谬!滔天的冤屈堵在喉咙口,却只能化为破碎的嗬嗬气音。她努力想抬起沉重的眼皮,看清那监刑官的脸,视线却总被一片晃动的金色蟒纹占据——那是监刑官宽大袖袍上的刺绣,狰狞的蟒首,口吐毒信,栩栩如生。金蟒纹……首辅府!周家的标记!
这念头像最后一道惊雷劈入脑海,点燃了濒死躯体里残存的、名为恨意的毒火。是她!是周家!构陷江家满门,将她这苏绣圣手推上剐刑台,承受这千刀万剐的极刑!为了什么?为了那幅无意中窥见周家与北狄勾结密信的《山河社稷图》?
意识在无边剧痛和滔天恨意中沉浮,被生生剐去皮肉的钝痛感,骨头刮擦刀刃的酸涩感,血液流失带来的彻骨寒冷……无数种痛苦交织成一张网,将她拖向无光的深渊。最后一丝光明熄灭前,她死死盯着那方晃动的金蟒纹,用尽魂魄的力量刻下诅咒。
周家…首辅府…若有来世…定叫尔等…血债血偿!
……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预想中永恒的黑暗并未降临,取而代之的,是身下坚硬却真实的触感,还有鼻尖萦绕的、熟悉的淡雅香气——是丝线和染料的混合气息,带着一点点存放日久的、干燥的木质味道。
江挽月猛地睁开眼。
没有刺目的阳光,没有血腥的铁锈味,没有围观人群扭曲的脸。入目是熟悉的承尘,青灰色的帐幔低垂。她躺在一张窄小的硬板床上,身上盖着半旧的素花薄被。月光透过糊着高丽纸的雕花木窗棂,在地面投下朦胧清冷的格子。
她……还活着?
不!不是活着!是…回来了?!
心脏在死寂的胸腔里骤然擂鼓,疯狂地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她猛地坐起身,动作之大牵扯得薄被滑落。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中衣,紧贴在冰凉的皮肤上,激起一阵细密的战栗。她几乎是扑到床沿,颤抖的手指死死抓住床边冰冷的木质绣架。
触手冰凉、坚韧。是上好的苏作榉木架子,边角己被得光滑温润。架子上绷着一块素白缎面,上面只绣了半朵孤零零的缠枝莲,丝线是素雅的湖蓝和月白,是她最常用的配色。旁边的小笸箩里,散乱地放着几缕丝线,一枚银针静静地躺在绷紧的缎面上,针鼻里还穿着一根未完成的浅碧色丝线。
绣房!这是她在江家绣坊后院,自己那间小小的、安静的绣房!
不是阴曹地府,不是血淋淋的刑场!
她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巨大的狂喜如海啸般瞬间冲垮了意识堤坝,然而紧随其后的,却是比剐刑台上更尖锐、更冰冷的恐惧。她像被无形的冰水从头浇下,浑身血液刹那冻结。
“不…不可能…”她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踉跄着扑到窗边,双手用力推开沉重的窗棂。
吱呀——
夜风裹挟着初秋的微凉猛地灌入,吹散了绣房里沉闷的丝线气息,也吹得她单薄的身子晃了晃。她死死抓住窗框,指甲几乎要抠进木头里,探出半个身子向外望去。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熟悉又陌生的庭院里。院墙边那棵老桂花树依旧枝繁叶茂,在风中投下摇晃的墨影。远处,江家主宅的方向一片静谧的黑暗,只有巡夜人灯笼的微光在廊下规律地移动。
一切安好。
可这安好,却像淬毒的蜜糖,在她舌尖炸开绝望的苦涩。
她的目光越过自家院墙的飞檐,死死钉在更远处那片几乎融入夜色的、更庞大、更压抑的建筑轮廓上。高耸的院墙在月光下如同蛰伏的巨兽,几盏惨白的灯笼挂在巍峨的门楼下,幽幽地亮着,像巨兽不怀好意的眼睛。
首辅府!
那个金蟒盘踞的魔窟!那个将她和她的家族拖入地狱的仇渊!
前世灭门的记忆碎片,带着血腥味和火焰的灼热,疯狂地涌入脑海。父亲绝望的嘶吼,母亲被拖走时散乱的鬓发,幼弟惊恐的哭叫,长姐被周珩那个禽兽拖进内室时碎裂的衣衫……还有她自己,被如狼似虎的官兵拖走时,最后回望那冲天火光中家宅崩塌的景象……
承昭三年,七月初九夜!
就是这个夜晚!距离周家构陷的“巫绣案”爆发,距离官兵如狼似虎冲进江家,距离满门抄斩的惨剧……只剩最后十二个时辰!
灭门!就在明天!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瞬间窒息。身体里的血液仿佛瞬间被抽空,只剩下彻骨的寒意。她扶着窗框,软软地滑倒在地,冰冷的石板地面透过薄薄的衣衫,刺得骨头生疼。
重生?竟是重生在这灭门血夜的前夕!
上天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却吝啬到只提前了这短短一夜!一夜,她能做什么?像前世一样,徒劳地试图带着家人逃离?然后被早有准备的官兵像撵兔子一样追捕、屠戮?或者,去官府鸣冤?谁会信?谁又敢信一个即将被“定罪”的绣娘?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将她再次拖入黑暗的深渊。
不!
一声无声的尖啸在她灵魂深处炸响。那千刀万剐的痛楚,亲人惨死的景象,还有监刑台上那刺目的金蟒纹……所有前世累积的怨恨、不甘、愤怒,在这一刻被灭顶的危机彻底点燃,轰然爆发!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在濒临毁灭的绝境中,喷涌出焚尽一切的熔岩!
不能逃!不能坐以待毙!
既然避不开这灭顶之灾,既然深渊就在眼前……那她,就主动跳进去!她要深入这仇敌的巢穴,在这龙潭虎穴之中,求得那一线渺茫的、以血还血的生机!
一个疯狂、决绝、孤注一掷的念头,在熊熊燃烧的恨意中,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嫁进去!
嫁入首辅府!以最低贱的妾室身份,主动踏入那吃人的魔窟!
只有这样,才能避开明日官兵的屠刀。只有这样,才能接近周家,接近那幕后真正的黑手!她要潜伏在这仇敌的眼皮底下,像最耐心的蜘蛛,用她手中的针线,织一张无形的、致命的网!
目光扫过屋内,最终定格在绣架旁一方折叠整齐的素白丝帕上。那是她前几日为家族祈福,一针一线虔诚绣制的《平安经》,祥云缭绕,梵文经文金光隐隐。
平安?祈求来的平安,不过是虚幻的泡影!这吃人的世道,唯有血与火,才能争得一线真正的生机!
她猛地扑过去,一把抓起那方丝帕,双手用力,“嗤啦”一声脆响,丝帛应声而裂!祥云被撕碎,经文被扯断。她抓起掉落在地的、那枚绷在缎面上的银针,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指尖!
尖锐的刺痛传来,鲜红的血珠瞬间沁出。
江挽月眼神冰冷如万年寒冰,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和孤注一掷的决绝。她将染血的指尖,狠狠按在那撕裂的素白绢帕上,用力划动。
殷红的血珠在柔白的丝绢上滚动、晕开,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笔画狰狞扭曲的血字——
仇!
每一笔,都饱含着剐刑台上千刀万剐的痛楚;每一画,都浸染着江家满门无辜的血泪!
就在那最后一捺落下的瞬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浸透丝绢的鲜血,竟仿佛有了生命,在月光下微微流转。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淡金色光芒,在那浓稠的血色字迹深处一闪而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最细微涟漪,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江挽月指尖的刺痛感骤然加剧,仿佛那根刺破皮肤的银针,顺着血脉扎进了灵魂深处,唤醒了某种沉眠的、冰冷而锋锐的东西。她死死盯着那个用自己鲜血写就的“仇”字,又猛地抬头望向窗外那首辅府方向幽深的轮廓,眼底最后一丝属于江家绣娘的温软彻底褪去,只剩下淬了剧毒的针芒和焚尽一切的烈焰。
针尖悬停,血珠凝结。深渊在前,她己无路可退。
唯有一往无前,以身为饵,以血为线,在这千丝万缕的绝杀之局中,杀出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