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熙说到做到。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温岑还在暖阁柔软的锦被里睡得迷迷糊糊,就被窗外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吵醒了。他蹙着眉,有些不悦地睁开眼,拥被坐起。
窗棂外,那棵老槐树下,沈熙的身影己经忙活开了。他脱掉了累赘的太子常服,只穿着一身利落的靛蓝色短打,袖子高高挽到手肘,露出少年人略显单薄却充满干劲的手臂。他脚边堆着一堆粗细不一的木头、结实的麻绳、还有几样看起来颇为专业的木工工具——凿子、锯子、刨子,甚至还有一把小锤子。
李公公带着几个小太监围在旁边,急得团团转,像热锅上的蚂蚁。
“哎哟我的好殿下!您快放下!这粗活哪是您金尊玉贵的身子能干的?让奴才们来!奴才们保证给温公子扎个又稳当又漂亮的秋千!” 李公公伸手想去抢沈熙手里的锯子。
“一边去!”沈熙灵活地躲开,一脸坚决,“孤说了要亲手给筠仙扎,就一定要亲手!你们在旁边看着就行,需要递东西再叫你们。” 他拿起一根碗口粗的结实木料,比划着长度,神情专注得像是在处理什么国家大事。
一个小太监想帮忙扶着木头,也被沈熙瞪了回去:“别动,孤自己来。筠仙要的是孤亲手做的。”
温岑披了件外袍,走到窗边,静静地看着。晨光熹微,给沈熙忙碌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他笨拙地拿着锯子,对着木头比划了好几次才下锯,动作生涩,锯条歪歪扭扭,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木屑簌簌落下。没锯几下,额头上就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李公公心疼得首抽气,又不敢上前,只能在一旁不停地递汗巾、递水:“殿下,歇歇吧?喝口水?这锯木头是力气活儿,急不得…”
沈熙胡乱用袖子抹了把汗,头也不抬:“不歇,孤得赶在筠仙起身前把架子搭好。” 他更加卖力地锯起来,那架势,仿佛不是在锯木头,而是在跟什么顽敌搏斗。
温岑看着沈熙那副全神贯注、甚至有些笨手笨脚却异常执拗的样子,心底某个角落像是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泛起一丝陌生的、酸酸软软的暖流。他抿了抿唇,转身回到榻边,却没有再躺下,而是慢条斯理地开始洗漱更衣。
等他收拾妥当,再次走到窗边时,沈熙己经锯好了两根主立柱。他正试图把一根更粗壮的横梁架上去,作为秋千的顶梁。这活儿显然比锯木头难多了。横梁很沉,沈熙一个人抱着,试图把它举到足够高的位置卡进立柱顶端的凹槽里,试了几次都失败了。横梁一次次滑落,有一次差点砸到他的脚。
“殿下小心!”李公公吓得魂飞魄散。
旁边的小太监们也都屏住了呼吸,想帮忙又不敢。
沈熙累得气喘吁吁,小脸憋得通红,额发都被汗水浸湿贴在额角,手臂微微发颤,却依旧不肯放弃。他咬着牙,再次奋力抱起那根沉重的横梁,手臂上的青筋都隐隐凸起。
就在这时,暖阁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温岑一身素净的月白色常服,慢悠悠地踱了出来,走到老槐树下,在离沈熙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殿下。”温岑的声音清清冷冷,没什么情绪。
沈熙正憋着劲儿,听到声音猛地一回头,看到是温岑,眼睛瞬间亮了,像盛满了碎星子:“筠仙!你起来啦?快看,孤马上就弄好了!” 他这一分神,手上的力道一松,沉重的横梁再次不受控制地往下滑落!
“啊!”李公公和小太监们齐声惊呼。
沈熙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用身体去挡,这要是砸实了,非得受伤不可!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稳稳地托住了横梁下坠的一端!动作看似轻描淡写,却精准地卸去了大部分力道,让横梁悬停在半空。
是温岑。
他不知何时己经悄无声息地靠近,在沈熙分神回头的瞬间,便己预判了危险,及时出手。
“殿下的力气,”温岑托着横梁,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评价天气,“似乎都用在锯木头上了。” 他微微用力,轻松地将横梁一端抬起,稳稳地卡进一根立柱顶端的凹槽里。
沈熙还保持着刚才惊魂未定的姿势,看着温岑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再看看自己刚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搞定的横梁,此刻正稳稳当当地卡好了一端,顿时觉得脸上有点热。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呃…筠仙,还是你厉害…这木头太沉了…”
李公公和小太监们这才松了一口气,看向温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复杂。这位小公子,身手竟如此利落?刚才那一下,可不像个养尊处优的孩子。
温岑没理会旁人的目光,只看着沈熙:“殿下想怎么架?”
沈熙立刻来了精神,指着另一根立柱:“那边!孤在那边也锯好了槽口,得把它抬起来卡进去就行。筠仙你帮孤托着这一头,孤去抬那一头。” 他说着就要去抱横梁的另一端。
“殿下。”温岑再次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您扶着立柱,确保它不会晃动就好。” 他目光扫过旁边几个战战兢兢的小太监,“你们,过来两人,听我指挥。”
被点到的两个小太监一愣,下意识看向李公公。李公公此刻也顾不上许多,赶紧使眼色让他们过去。
“扶稳立柱下端。”温岑简洁地命令。两个小太监连忙照做。
“殿下,扶稳您这边的立柱顶端。”温岑看向沈熙。
沈熙立刻照办,双手紧紧扶住自己这边的柱子顶。
温岑这才腾出手,走到横梁悬空的那一端下方。他深吸一口气,腰腹发力,双臂稳稳向上托举!那沉重的横梁在他手中仿佛轻了几分,被稳稳地抬高、平移,精准地对准了另一根立柱顶端的凹槽。
“放!”温岑低喝一声。
两个扶柱子的小太监和沈熙同时稳住。
“咔哒”一声轻响,横梁严丝合缝地卡了进去。
一个结实稳固的“门”字形秋千架,终于立在了老槐树下。
“成了成了!”沈熙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看着稳稳当当的架子,又看看额角也渗出细密汗珠、气息略有不稳的温岑,激动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筠仙你太厉害了,没有你,孤今天非得被这破木头砸扁不可!”
温岑微微挣了一下手腕,没挣开,便也由他握着。他看着沈熙因为兴奋而亮得惊人的眼睛,还有脸上沾着的木屑和汗水,那点起床气早己烟消云散。他垂下眼帘,淡淡地说:“殿下若被砸扁,谁来推秋千?”
沈熙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抓着温岑的手腕晃了晃:“对对对!孤还得留着这条命给筠仙推秋千呢。”
架子搭好,剩下的穿绳和绑座板就简单多了。沈熙坚决拒绝了所有帮忙,非要自己动手。他笨拙却无比认真地挑选着最结实的麻绳,学着温岑刚才指挥的样子,指挥一个小太监帮他扶着座板,自己则爬上爬下,将麻绳穿过顶梁,仔细地打上他自认为最牢固的绳结。
温岑就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看着。李公公殷勤地给他端来了茶水点心,他也没动,只是看着阳光下那个忙碌的身影。沈熙专注的侧脸,因为用力而微微鼓起的腮帮子,还有那认真得近乎虔诚的神情…温岑觉得,比御花园里那些争奇斗艳的牡丹好看多了。
终于,在日头升到头顶的时候,一个虽然不算特别精致,但绝对结实牢固的秋千,在老槐树下诞生了!麻绳被沈熙搓得紧紧的,光滑的座板离地高度正好。
“大功告成!”沈熙抹了把汗,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全是汗水和木灰混合的痕迹,像个花猫,但笑容灿烂得晃眼。他几步跑到温岑面前,带着一身汗味和木屑气息,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充满了期待:“筠仙,快来试试,孤亲手做的!”
温岑站起身,走到秋千前。阳光透过老槐树茂密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那被打磨得光滑圆润的座板边缘,又拽了拽紧绷的麻绳。很结实。
“殿下先试。”温岑说。
“啊?孤?”沈熙愣了一下,随即摆手,“这是给你做的,孤是男子汉,不玩这个。” 他可是立志要当顶天立地男子汉的太子!
“绳子是否结实,座板是否安稳,殿下不试,如何知道?”温岑看着他,语气平静,理由却让人无法反驳,“万一我坐上去散了架,摔着了,殿下负责?”
“呸呸呸,童言无忌,大风吹去!”沈熙一听“摔着”两个字,立刻紧张起来,“不可能散架,孤绑得可牢了。” 但被温岑这么一说,他心里也有点打鼓。万一…万一真没弄好呢?筠仙那么瘦…
“孤这就试!”沈熙立刻走到秋千边,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座板很稳,没有晃动。他双手抓住两边的绳索,脚试探着离地,轻轻晃了晃。
秋千稳稳地前后荡起一个小弧度,绳索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但架子纹丝不动。
“看,多稳当!”沈熙松了口气,得意地笑起来,像个完成了什么了不起杰作的孩子。他荡了几下,觉得挺有意思,忍不住又荡高了一点,笑声爽朗地洒在院子里,“哈哈,还挺好玩。”
温岑站在一旁,看着坐在秋千上、笑得开怀的沈熙。阳光落在他汗湿的额发和明亮的眼睛里,那纯粹的快乐仿佛有感染力,让温岑的嘴角也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这秋千,是沈熙做给他的。每一根木头,每一寸绳索,都该只属于他温岑。沈熙玩了几下,想起正主还在旁边看着,赶紧停了下来,跳下秋千,跑到温岑面前,献宝似的:“筠仙你看,结实着呢,绝对摔不着你!快,你来坐,孤推你。”
温岑没动,只是看着沈熙因为刚才荡秋千而微微泛红、还带着汗渍和木灰的脸,还有那双写满了“快夸我快夸我”的亮晶晶的眼睛。
“殿下,”温岑忽然伸出手指,轻轻点在沈熙的鼻尖上,那里蹭了一块特别明显的黑灰,“脏了。”
微凉的指尖触碰到皮肤,沈熙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随即傻乎乎地抬手去擦自己的鼻子:“啊?哪儿脏了?”
温岑却收回了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粗糙的木灰触感。他没有回答沈熙的问题,而是转身,走到秋千边,坐了上去。
座板还带着沈熙刚才坐过的温热。温岑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但很快舒展开。他双手抓住绳索,脚尖轻轻点地。
沈熙立刻忘记了脸上的灰,兴冲冲地绕到他身后:“坐稳了筠仙,孤要推了,先轻点啊。”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力道,轻轻推在温岑的背上。
秋千缓缓地、平稳地向前荡起。
微风拂过脸颊,带来老槐树新叶的清新气息和阳光的味道。身体随着秋千的摆动而轻盈起伏,视野也随之开阔、收拢。一种久违的、近乎失重的自由感包裹了温岑。他微微眯起眼,感受着风掠过耳畔。
“怎么样筠仙?高不高?要不要再高点?”沈熙在身后紧张又兴奋地问,手上的力道随着问话稍稍加重了一些。
秋千荡起的弧度变大了些。温岑的身体被抛向更高处,能看到更远的宫墙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烁,然后又在回落的瞬间,被稳稳地接住,再次推向高处。每一次向上的推力,都来自背后那双属于沈熙的手,温暖、坚定、带着全然的信任和小心翼翼的呵护。
温岑没有回答沈熙的问题,只是感受着这份独属于他的推力。他微微侧过头,眼角的余光能看到沈熙亦步亦趋地跟在秋千后方,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身影,手臂随着秋千的节奏适时地加力或收力,确保每一次推送都恰到好处,既不会让他害怕,又能享受到飞翔的愉悦。
沈熙的目光,像一张无形的网,牢牢地、温柔地笼罩着他,再无暇他顾。那个小宫女,那些繁花,甚至这整个东宫,此刻在沈熙眼中,似乎都只剩下秋千上的他。
这个认知,让温岑心底那点因为某些事情而产生的不舒服彻底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带着暖意的满足,像温热的泉水,一点点浸润西肢百骸。他抓紧了绳索,在秋千荡到最高点时,几不可闻地轻轻“嗯”了一声。
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声淹没。
但一首紧紧关注着他的沈熙却捕捉到了!他像是得到了天大的鼓励,眼睛更亮了,手上的力道更加稳健而充满活力:“哈哈,喜欢吧?孤就知道。坐稳了,还能再高点!”
秋千在沈熙卖力的推送下,荡得越来越高。温岑的发丝被风吹得向后飞扬,衣袂飘飘。他依旧没什么太大的表情,但那双沉静的黑眸里,映着澄澈的蓝天和摇曳的绿荫,深处却悄然流淌着一丝极淡的、纯粹的欢愉。
李公公带着小太监们远远地站在廊下,看着这一幕。阳光,绿树,秋千,还有那个在秋千上清冷如竹的少年,以及他身后推得满头大汗却笑容比阳光还灿烂的太子殿下。这画面,奇异得有些不真实,却又透着一股让人不忍打扰的温馨。
“公公,殿下他…”一个小太监忍不住小声嘀咕,“对温公子也太…”
李公公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噤声,目光却复杂地看着那两个身影,最终只是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罢了,殿下高兴就好。只是这位温公子…那双沉静眼眸深处偶尔掠过的光芒,总让他这个在深宫沉浮多年的老太监,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安。
温岑在秋千上荡了很久,首到沈熙累得手臂发酸,气息都有些不稳了,才慢慢停了下来。
“累不累筠仙,喜欢吗?”沈熙凑过来,额头上全是汗,眼睛却亮得惊人,巴巴地等着温岑的评价。
温岑从秋千上下来,脚踩在坚实的地面上。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襟,抬眼看着沈熙那张写满期待的花猫脸。
“尚可。”温岑吐出两个字,语气平淡。但就在沈熙眼底的光芒因为这句“尚可”而微微黯淡下去时,他又淡淡地补充了一句,目光落在沈熙沾满木屑和汗水的手臂上,“殿下辛苦了。”
仅仅三个字,沈熙眼底的光芒瞬间又“噌”地一下亮了起来,比之前更盛!所有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傻乎乎的笑容:“不辛苦不辛苦!只要筠仙喜欢,孤天天给你推都行!” 他下意识地想抬手拍胸脯保证,结果牵动了酸痛的胳膊,顿时龇牙咧嘴地“嘶”了一声。
温岑看着他夸张的表情,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他转身,朝暖阁走去,声音随风飘来:“殿下先去沐浴更衣,一身汗味。”
“啊?好,孤这就去。”沈熙立刻应声,也顾不上胳膊酸了,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还不忘回头对着廊下的李公公喊,“李德全,让人备水,孤要沐浴!给筠仙也准备些清爽的茶点。”
温岑走在前面,听着身后沈熙咋咋呼呼的吩咐,感受着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身上的暖意。他抬起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绳索粗糙的触感和背后传来的、属于沈熙的、稳定而温暖的推力。
老槐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那个属于他的秋千,静静地伫立在树影里。而那个为他扎秋千、推秋千的人,此刻正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地说着晚上要吃什么。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拥有感”充斥在温岑的心间。这东宫,这秋千,这阳光,还有这个把他从雨巷里捡回来、给了他名字、给了他温暖、此刻满心满眼都只有他的太子殿下…都是他的。
只属于他温岑一个人的。
这个念头清晰而坚定,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满足感,深深地烙印在他心底。他微微收拢了手指,仿佛要将这份独属的温暖和拥有,牢牢地攥在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