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巷初遇
第一章:雨巷初遇
雁国。
建文十七年,初冬。京城的雨下得又冷又急,敲打着青石板路,溅起浑浊的水花。天色灰暗得像是泼了墨,刚过申时,街巷己少见行人。
一条狭窄幽深的巷子尽头,堆放杂物的破席子下,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那是八岁的温岑。单薄的粗布衣早己湿透,紧贴在身上,冻得他嘴唇发紫,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他死死抱住膝盖,试图汲取一点可怜的暖意,露出的手背和脸颊上沾满了泥污,只有一双眼睛,黑得发亮,像受惊的小兽,警惕地扫视着巷口。
巷口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越来越近。温岑立刻屏住呼吸,把自己往阴影里缩得更深。
“殿下,雨太大了,还是先回宫吧?这巷子又脏又乱…”一个尖细的声音带着讨好和担忧。
“无妨,孤瞧见这边似乎有人。”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温岑的心猛地一跳。脚步声停在了他藏身的破席子前。他看见一双沾了泥点的、但明显是上等锦缎制成的靴子。
破席子被轻轻掀开一角。光线骤然涌入,温岑下意识地眯起眼,惊恐地抬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锦衣少年。他撑着一把油纸伞,雨水顺着伞沿滑落,在他周围形成一道水帘。少年面容清俊,眉眼间带着一股天生的贵气和稚气未脱的关切。他身后半步,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正焦急地举着另一把伞,试图完全遮住少年。
少年——当朝太子沈熙,看清席子下的人时,明显愣了一下。那双黑亮的、充满戒备的眼睛,还有那冻得瑟瑟发抖的可怜模样,让他心头莫名一紧。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沈熙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些,伞也下意识地往温岑那边倾斜了一点,“你的家人呢?”
温岑不说话,只是警惕地盯着他,身体绷得紧紧的,像一张拉满的弓。
“殿下,这…这就是个小乞丐,脏得很,仔细污了您的眼。快走吧!”太监皱着眉,伸手想拉沈熙。
“住口!”沈熙低声呵斥了太监一句,目光始终没离开温岑,“你饿吗?冷不冷?”
温岑依旧沉默,但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发出一阵响亮的“咕噜”声。他窘迫地低下头,小脸似乎更白了。
沈熙立刻明白了。他毫不犹豫地解下自己身上那件绣着精致云纹、内衬柔软皮毛的披风,伸手就要裹住温岑。
“殿下!使不得!这是御赐…”太监惊呼。
“闭嘴!”沈熙这次声音更严厉了。他动作轻柔,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将那件还带着他体温的厚实披风,严严实实地裹在了温岑湿透的身上。
突如其来的暖意让温岑僵硬的身体微微一颤。他猛地抬头,撞进沈熙那双清澈、写满真诚担忧的眼睛里。那眼神里没有嫌弃,没有施舍的优越感,只有纯粹的关心。温岑紧绷的神经,有那么一瞬间的松动。
“跟孤回宫吧?”沈熙伸出手,掌心向上,干干净净,“那里暖和,有吃的。”
温岑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手,又看看沈熙真诚的脸。巨大的诱惑和本能的恐惧在他心里激烈交战。回宫?那是什么地方?这个贵人…是好人吗?他会不会像以前遇到的那些人一样…
就在沈熙以为他会拒绝时,温岑忽然动了。他像只敏捷的小豹子,猛地扑过去,却不是握住那只手,而是一口狠狠咬在了沈熙的手腕上!他用了死力,仿佛要把所有的不安和恐惧都发泄出来。
“啊!”沈熙猝不及防,痛呼出声,但手却没有缩回去。
“大胆!快松口!”太监魂飞魄散,扑上来就要拉扯温岑。
“别动他!”沈熙忍着疼,厉声制止太监。他看着死死咬住自己手腕、眼神凶狠却又带着绝望泪光的温岑,不知为何,心头涌上的不是愤怒,而是更深的怜惜。他伸出另一只手,没有打,也没有推,只是轻轻、笨拙地拍了拍温岑沾满泥水的头发。
“别怕…孤不会伤害你…”沈熙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安抚的意味,“咬吧,如果这样能让你安心一点。”
温岑的牙齿慢慢松开了力道。他看着沈熙手腕上清晰的、渗出血丝的牙印,又看看少年眼中那没有丝毫作伪的包容和温和,紧绷的身体终于一点点软了下来。巨大的疲惫和暖意包裹了他,眼前一黑,小小的身体软软地向前倒去。
沈熙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接住,紧紧抱在怀里。那件珍贵的披风,此刻裹着一个浑身脏污、失去意识的小流浪儿。
“回宫!立刻传太医!”沈熙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抱着怀里轻飘飘的人,大步流星地走出阴暗的雨巷,再没看身后焦急的太监一眼。冰冷的雨水打在他脸上,他只觉得怀里抱着的是块冰,必须立刻暖过来。
温岑是被一阵暖融融的热气和食物的香味唤醒的。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极其柔软、铺着光滑锦缎的床上。身上盖着轻暖蓬松的丝绒被。房间很大,雕梁画栋,点着好闻的熏香,角落的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所有寒意。他身上的脏衣服不见了,换上了干净柔软的白色细棉寝衣。
一个陌生的、华丽得让他有些眩晕的环境。
他猛地坐起身,警惕地环顾西周。
“你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惊喜传来。
温岑循声望去,只见沈熙正端着一个描金小碗,快步从外间走进来。他换了一身家常的明黄色常服,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
“感觉怎么样?还冷吗?饿不饿?”沈熙把碗放在床边的小几上,里面是热气腾腾、熬得软糯的米粥,散发着的甜香。他自然地坐到床边,伸手想去探温岑的额头。
温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
沈熙的手停在半空,也不尴尬,自然地收了回来,只是关切地看着他:“太医看过了,说你就是冻着了,加上饿久了,有点虚弱。多休息,吃点东西就好了。” 他拿起碗里的白瓷勺子,舀起一勺粥,轻轻吹了吹气,递到温岑嘴边,“来,尝尝这个?加了糖的。”
温岑看着那勺晶莹的米粥,又看看沈熙真诚期待的眼神。肚子再次不争气地叫了起来。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张开嘴,小心翼翼地含住了勺子。
温热的、带着甜味的粥滑入喉咙,瞬间抚慰了空荡冰冷的胃。温岑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
沈熙立刻捕捉到了,笑容更大了:“好吃吧?慢点,还有。” 他又舀起一勺,继续耐心地喂着。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温岑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血色。
“殿下…这…这不合规矩啊!您万金之躯,怎能亲自伺候一个…” 那个面白无须的太监(李公公)不知何时又出现在门口,一脸的不赞同和焦虑。
“李德全!”沈熙放下碗,板起脸,显出几分太子的威严,“孤说了,他是孤带回来的客人。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
李公公还想说什么,被沈熙严厉的眼神一瞪,只得悻悻地躬身退下,临走前还忧心忡忡地看了温岑一眼。
房间里又只剩下两人。沈熙的严肃瞬间消失,又变回了那个带着点少年气的温和模样。
“别理他。孤是太子,这里孤说了算。”沈熙拍拍胸脯,带着点孩子气的得意,“你叫什么名字?”
温岑沉默地摇摇头。他没有名字,或者说,流浪儿不需要名字。
沈熙想了想:“那…孤给你起个名字好不好?”他环顾了一下这间温暖华贵的屋子,又看看窗外庭院里在寒风中依旧挺拔的几竿翠竹,“你就像那竹子,虽然瘦,但有骨气。嗯…就叫‘温岑’吧?温和如玉,坚韧如岑(小而高的山)。字嘛…筠仙!竹子的雅称,又有仙气!怎么样?”
温岑…筠仙。他默默在心里念了一遍。这是第一次,有人郑重其事地给他起名字,把他当成一个真正的人。他看着沈熙亮晶晶的眼睛,那里只有纯粹的欢喜和善意。他紧绷的心防,在这一刻,终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温岑!温筠仙!好名字!”沈熙高兴地拍手,“以后你就是孤的人了!就住在东宫!孤罩着你!”
夜幕降临。李公公带着宫人,在东宫暖阁里又为温岑安置了一张舒适的小榻。
“殿下,这不合…”李公公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孤说合就合!”沈熙首接打断,他拉着还有些局促的温岑走到自己那张宽大的雕花木床边,“筠仙刚来,一个人睡陌生的地方会害怕的。今晚他跟孤睡!”
“什么?!”李公公差点跳起来,“这万万不可啊殿下!这于礼不合,龙床岂能…”
“什么龙床凤床的!”沈熙不耐烦地挥手,“孤的床够大!就这么定了!出去出去!”
李公公被强硬地“请”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沈熙爬上床,拍拍身边空出来的大半位置,眼睛亮得像星星:“筠仙,快上来!被窝里可暖和了!”
温岑看着那张对他来说过于奢华的大床,又看看沈熙热切的眼神。他迟疑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爬上床,缩在床的最外侧,尽量离沈熙远一点。锦被柔软温暖得不可思议,带着阳光晒过的干净味道。
“哎呀,你睡那么边上干嘛,会掉下去的!过来点!”沈熙不满地嘟囔着,伸出手臂,不由分说地把温岑往里捞了捞,让他更靠近自己些。
温岑的身体瞬间僵硬。
“别怕别怕,”沈熙感受到他的紧张,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拍着他的背,“睡吧睡吧,孤在这儿呢。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没人能欺负你。”
少年温热的体温隔着薄薄的寝衣传递过来,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窗外寒风呼啸,屋内炭火噼啪。温岑僵硬的身体在沈熙笨拙却真诚的安抚下,一点点放松下来。他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这是他记忆里,第一个没有寒冷和饥饿、只有温暖和安全的夜晚。身边少年均匀的呼吸声,成了这陌生宫殿里,唯一熟悉而可靠的声音。
沈熙侧头看着温岑安静的睡颜,小脸上终于有了点红润。他满足地笑了笑,也闭上了眼睛,小声嘟囔了一句:“捡到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