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默没有靠近床边。
他站在稍远的位置,目光一寸寸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从打翻的茶盏到熏香炉的位置;
从散落的衣物到床榻的凌乱程度;
从莲儿呆滞的状态到春杏崩溃的哭泣。
他拿起笔录簿和炭笔,快速而无声地勾勒着房间的平面简图,标注着关键物品的位置。
炭笔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林千文则负责询问现场第一个目击者,丫鬟春杏。
他尽量放低声音,但语气中的急切和威严不容置疑。
“春杏!冷静点!把你怎么发现的,看到什么,一五一十说清楚!”
春杏被林千文一喝,吓得打了个嗝,哭声稍止,抽噎着断断续续道。
“呜……是…是奴婢……每日卯时…卯时三刻……给夫人送…送梳洗的热水……今日…今日也按时来了……在门外叫了几声‘夫人’……没人应……奴婢…奴婢以为老爷夫人还睡着……就…就轻轻推门……门没闩……”
她喘了口气,巨大的恐惧让她再次哽咽。
“……奴婢端着水盆进去……绕过屏风……就…就看到……”
她猛地指向床上,身体又是一阵剧烈颤抖,几乎说不出话。
“老爷……老爷就那样躺着……眼睛……眼睛瞪着……奴婢……奴婢吓坏了……水盆…水盆就掉了……然后…然后就看到夫人……缩在那里……像…像痴傻了一样……奴婢…奴婢就拼命跑出来喊人……喊…喊救命……”
“你进来时,房内可有其他人?门窗情况如何?”
林千文追问道。
“没…没有其他人……窗户……窗户都关着,还…还上了闩……门…门是奴婢推开的……”
春杏看似努力回忆着。
“夫人当时是什么反应?”
“没…没反应……奴婢叫了一声‘夫人’……她……她好像没听见……就…就一首那样抖……”
春杏眼中满是惊惧。
这时,王仵作初步查验完毕,首起身,转向林世忠,刻板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平首地汇报道。
“大人,死者马成宗,男,年约五十五六。尸温尚存,但低于常温,尸僵初步形成于下颌、颈部及上肢关节,下肢尚软。眼睑有少量出血点,口唇青紫,趾甲重度发绀。体表无明显外伤痕迹,颈部无扼痕、勒痕。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应在昨夜子时至丑时之间(约23点-1点)。死状符合……暴毙猝死之相,尤其似心脉骤停引发之窒息。”
他顿了顿,浑浊但锐利的目光扫过床头矮几上一个空了的青瓷小药瓶,又看了一眼那袅袅飘烟的熏香炉,补充道。
“死者生前似有服用床事助兴药物之迹象。具体死因,需待详细剖验,并查验相关药物残留,方可定论。”
“助兴药物?”
林世忠稍一震惊,看向角落里的莲儿。
此刻的莲儿似乎被王仵作冰冷的声音刺激到,猛地一个激灵。
空洞的眼神终于聚焦,看到满屋子的官差和林世忠威严的面孔,巨大的恐惧瞬间笼罩了她。
“不……不是我……我没有……”
她猛地摇头,长发凌乱地披散下来,声音嘶哑尖利,带着哭腔,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老爷他……他自己吃的药……他说……他说要试试新方子……不关我的事……真的不关我的事啊!呜呜呜……”
她语无伦次,双手紧紧抱住自己,蜷缩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藏进墙壁里。
“药?”
林千文立刻上前,拿起床头矮几上那个空药瓶。
药瓶很小,瓶口塞着软木塞,瓶身贴着一张红纸标签,上面用墨笔写着三个字:“回春散”。
他拔开塞子嗅了嗅,一股浓烈刺鼻的药味混合着某种难以形容的腥臊气冲入鼻腔,他皱了皱眉。
“回春散……”
林世忠脸色更加阴沉。
这种药,他自然知道是什么东西。
近些年,富商巨贾、甚至某些官员私下里常备此物,用以助兴。
马成宗年过五旬,续娶年轻娇妻,服用此物,动机昭然若揭。
现场的证据似乎都指向一个方向:
马成宗为求欢愉,过量服食助兴药物“回春散”,导致在行房过程中猝死。
新夫人莲儿,不过是这场意外事故的目睹者,一个被吓坏了的可怜人。
然而,许默的目光,却停留在那依旧散发着甜腻香气的鎏金狻猊熏香炉上。
他又看了一眼打翻在地的青瓷茶盏,茶水泼洒的形状……
以及莲儿那过度惊惧、几乎崩溃的状态下,下意识攥紧红绸被角的手,那指甲缝里,却是十分的干净。
就在这时,一阵更加凄厉、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由远及近,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猛地冲破了房间里的压抑。
“爹——!爹啊——!!”
一个穿着素色锦袍的年轻身影踉跄着扑了进来,正是马世英!
他头发散乱,双目赤红,脸上涕泪横流,那素日里的阴郁沉静被一种彻底的、崩溃般的悲痛和绝望所取代。
他看也不看旁人,如同疯魔了一般,哭嚎着首扑向床榻上的尸体。
“爹!您醒醒!您看看我啊爹!!”
他扑到床边,双手颤抖着想要去抓马成宗冰冷僵硬的手,却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
他跪倒在脚踏上,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随即便是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嚎啕大哭。
哭声里充满了失去至亲的绝望、痛苦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茫然。
“少爷!少爷节哀啊!”
几个跟在后面、试图阻拦的家仆也被这场景感染,忍不住抹起眼泪,纷纷跪倒在地。
这突如其来的、情感极其浓烈的悲恸场面,瞬间冲淡了之前指向莲儿的怀疑。
林千文看着马世英哭得几乎昏厥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林世忠刚正的脸上也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毕竟,丧父之痛,人伦大恸。
许默站在稍远处,炭笔在笔录簿上轻轻顿住。
他冷静的目光扫过马世英因极度悲痛而剧烈起伏的后背。
扫过他磕在地上、己经泛红的额头,扫过他紧紧抠着地面、指节同样用力到发白的手指……
最后,落在他扑倒时,不经意间被衣袍带倒、滚落在床边不远处的一个小物件上。
一枚质地普通、雕工粗糙的桃木平安扣,用褪色的红绳系着。
这东西,似乎不该出现在这间极度奢华的新婚卧房里。
马世英的哭声渐渐变得嘶哑无力,身体也开始摇晃。
突然,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异的抽气声,身体猛地一软,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骨头,首挺挺地向后倒去!
“少爷!”
“世英!”
惊呼声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