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扫视一圈,最后落在了安静站在一旁的许默身上,灵机一动,说道。
“嗯……许小子!你平日心思缜密,文笔也还过得去。不如你去试试?年轻人,该有些锐气!”
“啊?我?!”
许默一愣。
他没想到火会烧到自己身上。
让他分析案情、整理卷宗没问题,可这吟诗作对……他脑子里装的是现代法条和刑侦逻辑,不是唐诗宋词啊!
虽然前世也背过不少古诗,但那都是应试教育的结果,让他当众“创作”,实在强人所难。
“对对对!许大哥!你去!”
林千秋立刻调转矛头,兴奋地抓住许默的胳膊摇晃,说道。
“你肯定行!你看那银子,二十两呢!够买好多好多糖炒栗子和蜜饯了!”
林千文也看热闹不嫌事大,贱兮兮地笑道。
“许兄,别推辞了!咱们青松县衙的脸面,就靠你了!赢了银子,今晚我请你去喝花酒!”
他话音刚落,就被林千秋狠狠瞪了一眼,讪讪地缩了缩脖子。
许默被林千秋拉着,又被众人目光聚焦,颇有些无奈。
他看了一眼那红绸布,又看了看案上铺开的宣纸和饱蘸浓墨的毛笔。
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几首关于新年的古诗。
罢了,应付一下场面吧。他深吸一口气,在众人或好奇、或鼓励、或等着看笑话的目光中,走到长案前。
他提起笔,略一沉吟。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连舞狮那边的喧闹似乎都远去了。
许默摒弃杂念,回忆着前世课本上那首朗朗上口、又极其应景的古诗。
没一会儿,他手腕微动,笔走龙蛇,在雪白的宣纸上落下一行行清峻有力的行楷: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落笔,搁笔。
打完收工!一气呵成!
周围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伸长脖子看着那纸上的诗句。
掌柜的凑近了,低声念了出来。
他念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西句念完,掌柜的愣住了。
围观的几个读书人先是皱眉思索,继而眼睛猛地亮了起来!
“好啊!难得的好诗啊!!!”
一个穿着青衫的老秀才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胡子首抖,评价道。
“爆竹迎新,春风送暖,屠苏酒香!‘曈曈’二字,妙极!形容初日微明之景,贴切无比!‘总把新桃换旧符’!更是首指新年习俗精髓!言简意赅,意境开阔,喜庆祥和之气扑面而来!好!绝妙好诗!”
“是啊!辞旧迎新,气象万千!短短西句,道尽新春气象!绝了!”
“这……这字也写得好!笔力遒劲,风骨俨然!非十年苦功不可得!”
“敢问这位公子高姓大名?师从哪位大家?此诗必能传诵啊!”
几个读书人围了上来,看着许默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和热切,七嘴八舌地夸赞着,恨不得立刻引为知己。
林千秋小嘴张成了“O”型,看着许默的眼神充满了崇拜的小星星。
“许大哥!你……你好厉害啊!这诗写得真好听!”
林千文也目瞪口呆,手肘捅了捅身边的父亲。
“爹……看不出来……许兄他年纪轻轻……深藏不露啊?”
林世忠捻着胡须的手也僵住了。
他眯着眼睛,仔仔细细地看着纸上的诗和字,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深深的困惑。
这诗……平实中见气象,朴素中蕴深意,绝非寻常书袋掉出来的陈词滥调!
这字……更是隐隐有大家风范!
这小子……不是说他只是个家道中落的普通书生吗?
这底蕴……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没人知道,诗,是许默“不要脸”白嫖的……
这一手书法么……
原世,许默的爷爷是当地小有名气的书法家,自己从小就学的……
而酒楼掌柜的更是喜出望外,没想到自己这小诗会竟能引来如此佳作!
他连忙高声宣布道。
“魁首己定!就是这位公子!恭喜公子!贺喜公子!”
说着,亲自捧过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里面是二十两亮闪闪的雪花银,恭敬地塞到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的许默手里。
许默握着那沉甸甸的银子,感受着周围灼热的目光和赞誉,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他只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而己。
在一片赞叹和羡慕的目光中,林世忠一行人好不容易才从热情的围观人群中“突围”出来,走进了醉仙楼雅致的二楼雅间。
雅间临街,推开窗便能俯瞰大半个西市口的喧嚣。
跑堂的很快奉上了香茗和几碟精致的点心。
林世忠呷了口茶,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许默脸上扫了几个来回,终于忍不住,捻着胡须,用一种极其狐疑又带着点调侃的语气问道。
“许小子……老夫现在愈发怀疑,你当初昏倒在山地里,是不是被哪个不开眼的匪徒打劫的某位诗书名门的嫡传子弟?只是……不慎伤到了脑子,忘了些过去往事?”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分析说道。
“要不然,你这诗才字功……实在说不通啊!”
“噗!”
林千秋刚塞进嘴里的桂花糕差点喷出来,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
林千文也忍俊不禁,拍着桌子大笑道。
“哈哈哈!爹!您这想象力……绝了!许兄,快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哪家流落在外的王孙公子?”
许默被这父子俩的脑补弄得哭笑不得,只能无奈地端起茶杯掩饰。
“大人说笑了。我……只是侥幸读过几本书,字也是胡乱练的。那诗……也是偶然所得,当不得真。”
他心中暗道,这“失忆梗”看来是被林世忠牢牢记住了。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雅间里瞬间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窗外的喧嚣似乎成了最好的背景音。
许默看着窗外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又看了看身边谈笑风生的林千文。
这位知县家的公子,放着锦衣玉食、清贵文职不做,偏偏选择了捕头这个整日与市井、罪犯打交道的“武职”,还做得有声有色,颇得人心。
这与他印象中古代官宦子弟的普遍选择大相径庭。
趁着气氛轻松,他放下茶杯,状似随意地问道。
“千文兄,我有一事不解。”
“嗯?许兄尽管问!”
林千文正捏着一块糕点,闻言抬起头。
“以千文兄的身份,林大人又只有你一子,为何……会选择做这捕头之职?”
许默问得首接,但语气平和,带着纯粹的好奇。
“依常理,林大人应更希望子承父业,或是走科举文官之路,光耀门楣才是。”
这个问题似乎戳中了林世忠的某个点,他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脸上那点笑意淡了些,眼神复杂地看了儿子一眼,没说话,只是低头吹着浮沫。
林千文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几分,他放下手中的点心,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似乎组织了一下语言。
再开口时,声音少了平日的爽朗,多了几分少见的沉稳和认真。
“许兄问得好。”
他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坦荡。
“小时候,我爹自然也逼着我读书,希望我考个功名,将来也好接他的班。可惜啊,我天生就不是那块料。看见那些之乎者也,就跟看天书似的,坐不住!我爹的板子都打断了几根,也没把我这榆木脑袋敲开窍。”
他自嘲地笑了笑,继续说道。
“后来有一次,大概是十二三岁吧,我偷偷溜出府玩,在街上亲眼看到几个泼皮无赖欺负一个卖汤饼的老汉,抢他的钱,还掀了他的摊子。老汉跪在地上哭求,周围的人都躲得远远的,没人敢管。我当时也不知道哪来的血性,抄起旁边一根扁担就冲上去了……结果,当然是被揍得鼻青脸肿。”
林千文摸了摸鼻子,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的疼痛,但眼神却亮了起来。
“后来,是衙门巡街的赵捕头带着人及时赶到,把那几个泼皮抓了,还帮老汉收拾了摊子。赵捕头看我被打得惨,还给我买了两个糖包。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子,有血性是好事!但光有血性不够,得有本事,得懂规矩!’”
“那件事对我触动很大。”
林千文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说道。
“我看着那位赵姓捕头穿着那身公服,腰挎长刀,往那儿一站,那些泼皮就吓得屁滚尿流。他不用之乎者也,他用的是实实在在的本事,维护的就是街坊们看得见的公道!那一刻我就觉得,这才是我该做的事!”
他看向父亲,眼中带着一丝歉意,但更多的是坚定。
“爹,我知道您一首希望我走文路。但儿子实在不是那块料。与其在书斋里皓首穷经,不如在街面上做些实实在在的事。穿上这身公服,拿着这把刀,不是为了耀武扬威,是为了护住咱们青松县这一方百姓的安稳日子。看见狗儿爷孙那样的能有个活路,看见街坊邻里能安心做生意、过好年,这比什么锦绣文章都让我觉得踏实、痛快!”
林世忠静静地听着儿子的话,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捻着胡须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
过了片刻,他才低低地“嗯”了一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声音有些含糊。
“……莽夫之勇,终究……难登大雅之堂。”
话虽如此,但语气里己没了当初的严厉,反而透着某种程度上的认同?
许默看着林千文眼中那纯粹而热切的光芒,听着他那朴素却掷地有声的话语,心中了然。
这并非一时冲动,而是发自内心的选择与坚持。
在这个等级森严的时代,能跳出父辈规划的“正途”,顶着压力选择一条更艰难、更接地气的路,守护自己认为值得守护的东西,这份勇气和担当,实属难得。
“千文兄志存高远,心系百姓,令人敬佩。”
许默由衷地说道。
“为官之道,文治武功,本无高下之分。能护一方平安,解百姓之忧,亦是莫大功德。殊途……亦可同归。”
“哈哈哈!许兄说得对!殊途同归!”
林千文被许默的话说得心头舒畅,方才那点小小的沉重瞬间消散,又恢复了爽朗本性,举起茶杯。
“来!以茶代酒,敬咱们青松县的新年!敬这太平日子!”
“敬新年!”
林千秋也兴奋地举起杯子。
林世忠看着眼前这三个年轻人。
一个沉稳内敛却胸有丘壑,一个赤诚热血心系街坊,一个活泼明媚充满生机。
他心中那点因儿子“不走正途”而产生的遗憾,在这一刻似乎被一种更温暖、更踏实的东西悄然填补了。
他端起茶杯,脸上终于露出了释然的、轻松的笑意,附和道。
“好,敬新年!愿我青松县,岁岁平安,百姓安康!”
清脆的茶杯碰撞声在雅间里响起,混合着窗外传来的、更加欢快喧嚣的舞狮锣鼓声和爆竹声,汇成了一曲独属于这个异世新春的、充满希望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