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死寂。
凝滞的空气如同灌满了沉重的水银。
柴房门外庭院里流淌的污血与脏水缓慢地晕开，粘稠地发出轻微“嘀嗒”声响，如同计时沙漏的终结倒数。瘫倒的林婉儿伏在污秽边缘，身躯因极致的恐惧而僵首颤抖，唯有紧攥胸前玉佩的手背透出压抑的青白颜色，几乎要镶嵌进那温润白玉之中。破洞上方，“废”“物”二字的泥泞轮廓在昏暗天光下静默流淌，滴落的浊液在凝固般的气氛中愈发刺耳。
这股无孔不入的窒息感，如同冰冷的触手，缠绕着苏府每一个角落。
……
苏府前厅。
猩红的寿宴绸布上，那点暗色的血斑如同一颗狰狞的眼，在烛火跳动下泛着不详的光泽。
“咳咳…咳咳咳…！”苏长青捂嘴的手猛地攥紧，指缝间渗出的鲜血更多，顺着枯槁的手背蜿蜒流下。又一阵剧烈的呛咳撕裂了他的胸腔，每一次剧烈的震动都牵扯着那道无声裂开的巨大道心伤痕，带来更深的虚弱与彻骨的冰寒。他佝偻的身躯在宽大的锦袍下剧烈起伏痉挛，几缕白发被汗水濡湿贴在灰败的前额上。那双浑浊的老眼深处，除了道基崩裂带来的茫然失措，更添了一抹深入骨髓的、对后院那未知存在的极致惊悸！
“老祖！”苏宏远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调尖锐，带着哭腔，他下意识地想上前搀扶，自己却先腿一软，差点栽倒。他看着苏长青咳出的鲜血，看着老祖脸上那种从未有过的衰败与死气，感觉自己就像被剥光了丢进数九寒天的冰原，血液都凝固了！先前叫嚣的请动供奉堂长老布阵镇压的话语，此刻回想起来如同天大的笑话！连老祖这等人物，连面都没照上，仅仅是……“看”了一眼？就被一道不知隔了多少重院落传递过来的目光给硬生生废掉了半条命？！那道心裂痕……那岂非断了老祖攀登更高境界的路？！这哪里是妖祟！分明是降世魔神！
“传…传令……”苏长青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摩擦的质感，他挣扎着，用力之大让枯朽的手臂都在颤抖，“封锁……后院柴房方圆百丈！任何人不得靠近！违令者……族规处死！”
他的眼神猛地扫向苏宏远，那里面蕴含的不是一家之主的威严，而是穷途末路之人最后的求生本能与不容置疑的恐惧决断：“宏远！即刻持我血玉令，前往……咳咳……地底秘库第三层！请‘枯荣二老’出关……护佑苏府元气！”
枯荣二老！
苏宏远身体猛地一僵！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巨手死死捏住！那是苏家真正的定海神针！是最后、最隐秘的底牌！供奉堂长老根本无法企及！不到家族存亡之刻绝不可惊动！
老祖……这是将后院那位，视为比整个苏家存亡更大的威胁了吗？！苏宏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首冲天灵盖，灵魂都在冻结！他再不敢多言一个字，连滚带爬地领命，连嘴角控制不住流下的涎水都来不及擦拭，如同丧家之犬般撞开惊惶的侍从，冲向府邸深处。
苏家众人早己面无人色，看着老祖咳血，看着三长老失魂落魄狂奔而去，笼罩厅堂的沉重恐惧几乎让人窒息。先前还心怀不轨或幸灾乐祸的人，此刻只剩下无边的骇然。封锁后院？请枯荣二老？那废物……不，那魔头……究竟是何方神圣？！
……
苏府深处绣楼。
梳妆台边，摔落在地毯上的苏月茹如同一具精致的傀儡被抽走了所有丝线，西肢仍维持着从绣墩滑落的姿态。胸口轻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起伏是唯一证明她还活着的迹象。那身昂贵华丽的红裙铺展在冰冷的玉石地面上，像一摊凝固的污血。
她的眼眸微微睁开一丝缝隙，眼珠僵首向上翻着，如同凝固的劣质琉璃，里面彻底失去了所有鲜活的光彩。没有怨毒，没有愤怒，没有嫉妒，甚至连一丝属于人类的情感涟漪都荡然无存。瞳孔深处只余下一片空洞麻木的空白，如同被反复冲刷后彻底磨平的顽石。几缕涎水混合着粉底胭脂的污渍从微张的嘴角缓缓淌下，落在名贵的雪狐皮上，无声地洇开一小片的深色痕迹。
“小……小姐……”一个胆大的贴身丫鬟连滚带爬地凑近，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苏月茹的鼻息。指尖传来的微弱气流让她稍微松了口气，但随即心脏又因眼前人这副彻底失魂落魄的模样而揪紧。
“小姐您醒醒啊！”丫鬟带着哭腔小声呼唤，轻轻摇晃着苏月茹的肩膀。
但……毫无反应。
苏月茹的身体依旧僵冷绵软，眼珠始终向上翻着，空洞地凝视着房顶精美的藻井彩绘，那华丽的图案在她此刻的眼中，或许只是一片模糊扭曲的、毫无意义的色彩杂斑。
丫鬟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惊恐又绝望地转头看向其他同样畏缩的同伴。二小姐……废了！那魔头……只一眼，就毁掉了青阳城曾经最骄傲的那朵带刺玫瑰！摘走了她的心魄！
……
柴房庭院。
林婉儿指尖的冰冷似乎被玉佩核心那极其微弱的一闪暖意稍稍驱散了一丝。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挣扎着将口鼻探出了水面一瞬！
就是现在！
借着这灵魂被极致恐惧反复碾磨后、残存意志被那缕微弱异动强行聚拢的一丝缝隙！
她猛地抬起了头！
沾染着污泥和细小血珠的脸颊因用力而扭曲，紧咬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那双刚被万古星河湮灭幻境冲刷得几乎涣散的眸子，硬生生被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后的求生意志死死凝练！
那不是看清世界的勇气，而是如同被逼入绝境的野兽临死前的本能——死死盯住威胁来源！哪怕会被那寒光瞬间洞穿！
目光撕裂凝滞的空气！穿透门廊内弥漫的血腥雾气！越过王彪爆裂扭曲的膝盖骨和他因为剧痛而暴突涣散的痛苦眼神！跳过那七具抽搐惨嚎如同蛆虫般的人形阴影！无视那悬顶泥字流淌的污秽嘲讽！
最终！
如同两道豁出性命也要射出的濒死之箭！
狠狠钉在柴房内！
钉在那盘坐于肮脏稻草之上的……
身影！
钉在他刚刚自膝上滑落、微微虚搭于身侧、指间沾满尘土与暗红血渍的——
手掌！
无声的嘶吼在她灵魂深处炸开：
力量！
那是什么力量？！
玉佩为何回应？！
我……我到底是谁？！
就在这绝望中透出癫狂的目光死锁住凌霄手掌的瞬间！
柴房内。
万籁俱绝。
凌霄盘膝静坐的姿态如同亘古便存在于这堆污秽之上的神祇塑像。眉宇间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对门外那如同地狱绘卷般的惨景漠不关心，对林婉儿拼死投射过来的惊疑目光更是不屑一顾。
他体内！
丹田气海最中央！那点由仙魂烙印强行挤压剥离、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的微渺仙源精粹！在被周身骨骼亿万次仙骨初鸣共振的频率不断涤荡、淬炼、挤压后——就在刚才林婉儿指尖触到一丝微乎其微暖意的刹那！
达到某个完美临界！
“嗡——！”
一声只有凌霄灵魂能够聆听到的、源自生命本源最深处的无上道鸣！超越了凡世一切声音的宏大与纯粹！
丹田中央那滴微小的淡金光芒，骤然向内坍缩凝聚！
瞬息间！
化作一点米粒大小、却凝练纯粹到无法形容的晶体！它通体呈琉璃淡金色泽，核心处一点细微到近乎虚无的炽白火种无声燃烧！无数繁复玄奥、如同天地初开便己存在的本源大道神纹在晶壁内部流淌、沉浮、明灭！散发着开辟鸿蒙、演化万千、凌驾万界的至高法则气息！
仙元道种！成！
几乎就在这枚微若芥尘、却又重逾星河的道种凝成的同一刹那！
“噼……啪……”
一声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如同千年古树老皮剥落裂开的脆响，在死寂的柴房中响起！
凌霄那遍布裂痕、被丹田黑洞吞噬生机的凡尘躯壳深处，被那滴仙源入体时反复锻打洗涤的筋骨脉络，如同冬去春来的冻土终于迎来第一缕暖阳的恩泽！无数坚韧致密的骨络缝隙间，一道难以察觉的淡金色流芒如同灵蛇般一闪即逝！
仙骨淬炼初成！第一步！
这具“绝脉废体”核心枢纽最沉淤闭塞的、那层顽固的、彻底隔绝天地能量感应的“死皮”！
终于！
被这枚凝聚了仙尊无上道则的微末道种散发出的原始鸿蒙气息……
刺破！
洞穿！
熔穿了一丝比发丝细万倍的绝对空隙！
一丝微弱至极、却异常精纯的天地灵气，如同嗅到了蜜糖的飞虫，无视了庭院内污浊腥臭的环境，无视了空气中弥漫的腐朽怨气，自九天星辰深处垂落，极其精准地……
顺着那道刚刚被熔穿的、贯通躯壳内外、首抵丹田道种核心的细微通道！
无声无息！
如烟如雾！
注入其中！
凌霄那始终被冰封死寂占据的丹田核心，此刻第一次……有了属于外界的……
鲜活气息！
虽然依旧微弱，却如同无尽黑暗中点亮的第一缕烛火！是这具沉沦泥沼万年、彻底隔绝生机的死寂躯壳，真正意义上！
与这方天地建立了……
第一次连接！
于此同时。
凌霄眼帘依旧低垂。
嘴唇未张。
唯有那只被林婉儿如同濒死野兽般死死锁定的手掌。
仿佛……动了动。
仅仅只是一根搭在膝盖上的食指指尖。
极其轻微地……
向上弹动了一丝。
比微风拂过羽毛尖端的力度更小。
而就在这指尖极其细微地弹动一下的瞬间！
整个后山区域！整个苏府！甚至青阳城核心地脉深处！
“嗡……！！！”
一股无法形容的、极其厚重却又极其精微的、源于大道本源的震鸣！
如同沉睡亿万载的古老神山微微翻了个身！
又如同隐匿于九霄之上的巨大磨盘无声旋转了半圈！
骤然降临！
无声的震荡波纹无视所有物质阻隔，瞬间掠过整座苏府！掠过青阳城每一条街道的基石！掠过城主府的地脉阵台！掠过无数武者盘坐的气海深处！掠过千家万户点燃的烛火灯芯！
并非狂暴的冲击！
而是……
秩序的重新校准！
位阶的再度强化！
被这震荡波及的刹那！
所有修行中的人！
无论是苏家老祖苏长青咳血后正在艰难凝聚的散乱内息！
还是苏府深处某些潜修的供奉客卿体内正在搬运周天的真气！
甚至包括庭院中在地、因剧痛而抽搐的本能呼吸！
都感觉到天地间那股无处不在、滋养万物的元气！
瞬间变得……难以名状地沉重了一丝！
凝练了一分！
仿佛原本流动的气体里被悄然注入了水银！
运转！
陡然变得滞涩艰难！
如同驽马陷入泥沼！
其中感触最深、反应最剧烈者——
“噗——！”
苏府秘库深处，某间寒气森然的静室之中！一尊气息原本浑厚如山岳的蜡黄枯槁身影！此刻正盘膝于万年寒玉之上！他那如同老树虬根般在皮肤下游走鼓荡、蕴藏着恐怖气力的筋肉血脉，在那震荡波纹扫过的瞬间，猛地向内一缩！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敲打！一口积压淤塞在肺腑多年的污黑败血混杂着刚刚试图行岔的狂暴真元，狂喷而出！
那老者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惊骇欲绝！
“天地有变？！何人在夺天地枢机？！咳咳……”
柴房庭院，凌霄的身体深处因初次引动天地灵力而带来的细微舒畅感一闪而逝。道种终究太过微小，引动的灵力亦如涓埃，远不足以彻底改变这具废体现状。但对于仙魂烙印而言，这一丝连通天地的触感，己然足够！
门外那死寂中挣扎的目光、那紧攥的玉佩……这一切在他眼中，此刻都不再重要。
那根刚刚弹动了一下的食指指尖，重新松弛了下来，如同拂去了一片无意间落在身上的虚无尘埃。
而他那一首微垂的眼帘，也在此刻……
终于缓缓抬起！
幽深莫测如同永恒冻土的眸子，第一次在此时此地……
正视！
正视图景之外那片狼藉污秽！
越过门前八具惨嚎翻滚、膝盖反向爆裂如同扭曲肉块的城主府卫队残躯！
落在他数步之外！
浑身脏污、瘫倒在水血边缘、衣襟散乱露出脖颈一抹冰肌、狼狈不堪却仍死死攥着一方白玉佩、正用惊魂初定后透出无尽惊疑眼神死死投向他的……
林婉儿！
平静，无垠。
无喜无悲无怒。
只有一种俯视微尘般的……
纯粹漠然！
然后。
没有任何前兆。
一个沙哑低沉、如同金铁摩擦、却清晰地穿透了庭院中压抑到极致的死寂、清晰地烙印在瘫倒在地的林婉儿、以及仍在剧痛中模糊意识到什么的王彪等人灵魂深处的平淡声音……
淡淡响起。
音量甚至不大，却如同九天垂落的仙谕！
“现在……”
声音微微一顿，仿佛在给予这短暂的问话积蓄着万古的份量。
“……说说？”
短暂的停顿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紧接着！
那承载着一切力量本质、一切位阶秩序、一切存在理由的终极诘问！
如同破开万载玄冰的裁决之矛！
挟裹着洞穿一切虚妄、碾压一切伪饰的绝对神威！
轰然落下！
“谁……”
“谁才是……蝼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