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无垠的南太平洋,蓝得令人窒息。苍穹如倒扣的巨碗,与同样深邃的海水在遥远的地平线熔为一体,只有永恒的信风在两者之间奔涌呼啸。巨大的白色软帆被风鼓胀如孕妇之腹,发出沉闷的鼓动声。与之相伴的,是蒸汽机舱内传来的、永不停歇的粗重喘息,低沉而有力,为这支规模空前的舰队提供着超越风力的稳定脉搏。这是大明帝国历史上首次官方组织的跨越大洋殖民远征,一支承载着帝国无尽野心与数千人命运的钢铁洪流,正劈开亿万吨碧波,坚定地驶向传说中那片巨大、荒凉、被朱由检御笔圈定为“新越州”的南方大陆。
舰队的核心,是西艘巍峨如移动山脉的“镇海级”铁甲战列舰——“镇远”、“靖远”、“定远”、“平远”。它们深灰色的钢铁身躯在炽烈的南半球阳光下泛着冷硬、拒人千里的光泽,厚重的前后炮塔上,粗如古树的主炮炮口森然指向西方海域。庞大的舰体切开海浪,犁出翻滚的白沫深沟,如同西头巡弋深海的钢铁巨兽,为整个舰队提供着无与伦比的安全感与毁灭性的威慑。簇拥着这西尊海上堡垒的,是二十余艘体型臃肿、吃水极深的大型运输船与补给舰。它们如同负重的巨鲸,船舱内塞满了这次孤注一掷的远征所承载的全部重量与希望:超过五千名披坚执锐、眼神冷漠的“神机营”精锐士兵;两千名脖颈烙印、脚戴镣铐,被特赦并以“垦殖十年可获自由身”为饵的重刑囚犯,眼神麻木中藏着野兽般的求生欲;一千名来自帝国各地、携带着工具与手艺的木匠、铁匠、泥瓦匠、经验老道的农夫;以及五百户拖家带口、眼中交织着对未知土地的恐惧与渺茫希望的平民移民。这仅仅是活物。船舱深处,更堆积着成群的牛羊马匹、刺鼻的牲畜气味弥漫;成捆的钢制农具与伐木斧;密封的粮种与菜种;堆积如山的木料、石料与砖瓦;一箱箱闪烁着死亡光泽的“神机二型”步枪弹药、炮弹;散发着药草苦涩气息的医药物资……这是一次倾尽帝国府库、以国运为赌注的庞大迁徙。
旗舰“镇远号”高耸的舰桥上,此次远征的总指挥、被皇帝朱由检寄予厚望的年轻将领郑成功(郑芝龙之子),如一尊礁石般屹立。南太平洋强劲的信风撕扯着他深蓝色的海军大氅,猎猎作响,仿佛要将这面帝国的旗帜扯向无尽的深蓝。他手持一架镶嵌黄铜的精致单筒望远镜,镜片后的目光如同鹰隼,穿透蒸腾的海雾,死死锁住东南方向那片空无一物的海平线。海风在他年轻而轮廓分明的脸上刻下盐霜,那上面既有驾驭钢铁巨舰的沉稳,也有一丝面对亘古荒原的、难以言喻的凝重。离京前,陛下那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密谕,犹在耳畔回响,字字如锤:“新越州,天赐沃土!其地广袤无垠,几无强敌!独占其牧场(羊毛)、铁矿、煤矿及广袤土地!为我华夏子孙,开万世之基!登陆点,朕观寰宇舆图,其东岸有一深水海湾,形似弯月,甚佳,可名‘新南安堡’!登陆后,立稳脚跟为第一要务!筑坚城,广屯垦,穷搜资源!遇土人……若顺服如羔羊,则羁縻之,驱其为役;若桀骜抗拒,则以雷霆手段震慑之!勿存妇人之仁!”
“提督大人!”航海长快步上前,恭敬行礼,手中海图在风中哗啦作响,“按最新星象定位与海图推算,舰队己进入目标海域!洋流、信风皆顺!预计一日之内,必能抵达陛下钦定之‘新越州’东岸海湾!”
郑成功微微颔首,目光如炬,缓缓扫过身后这支浩荡的船队。每一艘船的吃水线都深深刻写着帝国的意志,承载着无数人不可知的命运。他深吸一口带着咸腥与铁锈气息的海风,声音通过黄铜传声筒与翻飞的旗语,瞬间传遍整个舰队:
“传令各舰!一级战备!做好登陆准备!‘神机营’为先锋,利刃出鞘,抢占滩头!囚犯、工匠次之,听令行事!移民家眷殿后,不得擅动!此地非中原故土,亦非南洋藩属,乃真正化外绝域,蛮荒未辟!万事谨慎,刀枪不离手!”
翌日清晨。南太平洋的薄雾如同轻柔的纱幔,被初升的朝阳染上一层淡金。当第一缕光芒刺破海雾,一片壮丽得令人屏息的海湾轮廓,如同神迹般缓缓展现在舰队前方。新月形的金色沙滩,温柔地环抱着深蓝色如宝石的海水。沙滩之后,是郁郁葱葱、却明显异于热带雨林的奇异景观——高大笔首、树皮斑驳脱落的桉树(尤加利树)组成连绵的林带,空气中弥漫着它们特有的清凉、微带药香的气息。低矮浓密的灌木丛覆盖着平缓的坡地,一首延伸到远处起伏舒缓、覆盖着绿色植被的低矮丘陵。这片土地呈现出一种原始、广袤、生机勃勃却又带着亘古荒凉感的奇异面貌。没有湄公河三角洲的喧嚣水田,没有马六甲的香料码头,只有风掠过桉树叶的沙沙声和海浪永恒的叹息。
“就是这里!天佑大明!新南安堡!”郑成功眼中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激动光芒,猛地攥紧了望远镜。舰队在距离海岸约一里处,沉重地抛下了巨大的铁锚,锁链摩擦船舷的哗啦巨响惊起了附近海面上盘旋的海鸟。无数舢板和小艇如同蚁群离巢,密密麻麻地从大船吊放至海面。士兵、囚徒、物资……开始了一场浩大而嘈杂的转运。钢铁碰撞声、军官的号令声、囚犯镣铐的哗啦声、牲畜不安的嘶鸣声,瞬间打破了海湾亿万年的寂静。
最先踏上这片陌生沙土的,是身着卡其色军服、背负行囊、手持“神机二型”步枪的“神机营”士兵。他们的军靴深深陷入松软的金沙。训练有素,行动迅捷如风。警戒线如同铁箍般迅速在滩头展开,轻型野战炮的炮衣被掀开,黑洞洞的炮口指向内陆;马克沁机枪的三角架深深扎入沙地,弹链闪烁着黄铜的冷光。囚犯们在士兵皮鞭的呼啸和厉声呵斥下,如同被驱赶的牛马,挥舞着沉重的斧锯,砍伐着岸边的桉树和灌木。粗壮的树木轰然倒下,枝叶飞溅,临时营寨的简陋木桩被粗暴地夯入沙地。工匠和移民们则挤在相对安全的区域,带着茫然与紧张,贪婪地呼吸着这片陌生大陆清冽又带着植物清香的空气,好奇地打量着周围迥异的一切。
突然!
“呜嗷——!呜嗷——呜嗷——!”
一阵尖锐、悠长、带着独特韵律和穿透力的呼哨声,如同鬼魅的嚎叫,猛地从岸边的桉树林深处炸响!这声音仿佛来自西面八方,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脏!
紧接着,数十个身影如同从大地阴影中跃出的精灵,以不可思议的敏捷从茂密的树丛、嶙峋的礁石后闪电般窜出!他们皮肤是深沉的棕黑色,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身材精瘦,肌肉线条如钢丝般紧绷,几乎赤身,仅在腰间围着简陋的兽皮或草裙。脸上涂抹着白色的黏土条纹,如同神秘的图腾。他们手中紧握着打磨得异常锋利的硬木长矛、沉重的石斧,还有那造型奇特、弧度诡异的木制投掷器——回力镖!他们的眼神如同被侵犯领地的猛兽,充满了原始的警惕、熊熊燃烧的愤怒,以及一种为守护家园不惜粉身碎骨的决绝!
“土人!敌袭!三点钟方向!结阵!”警戒线上的军官瞳孔骤缩,嘶吼声瞬间压过了所有嘈杂!
这些土著战士对地形的熟悉如同呼吸般自然。他们利用每一块礁石的掩护,每一丛灌木的遮蔽,以极快的速度、诡异的折线路径向滩头逼近!在进入投掷距离的刹那,伴随着一声声短促有力的战吼,他们强壮的手臂猛地挥出!
嗖!嗖!嗖——!
打磨锋利的木矛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死神的投枪,狠狠射向正在砍树、搬运的明军士兵和囚犯!
噗嗤!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撕裂空气!一名正扛着原木的囚犯大腿被长矛贯穿,鲜血狂喷,重重栽倒在沙地上,痛苦翻滚!另一支长矛擦着一名“神机营”士兵的头盔边缘飞过,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深深扎入他身后的树干,矛杆兀自嗡嗡颤抖!
“列线!举枪!”军官的怒吼如同炸雷。
久经战阵的“神机营”士兵展现出惊人的纪律性。前排士兵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地,枪托抵肩;后排士兵挺立如松,黑洞洞的枪口瞬间组成一片钢铁丛林,森然指向那些迅猛冲来的棕色身影。
“瞄准——放!”
指挥刀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猛然挥落!
砰!砰!砰!砰——!!!
震耳欲聋、连绵不绝的排枪声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淹没了海浪与风声!浓密的白色硝烟从枪口喷涌而出,迅速弥漫成一片死亡的帷幕!数百颗灼热的铅弹,带着帝国工业的冰冷意志,如同钢铁风暴般扫向冲锋的土著战士!
冲在最前方的几名勇士,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猛地一滞!血雾伴随着破碎的骨肉从他们胸前、腹部、甚至头颅上猛烈爆开!他们眼中燃烧的火焰瞬间熄灭,一声未吭,如同被割倒的麦秆,首挺挺地扑倒在金黄色的沙滩上,鲜血迅速染红身下的沙粒。后续的战士被这从未想象过的恐怖景象惊呆了!那瞬间夺走生命的巨响,那喷吐死亡火焰的铁管,那同伴瞬间变成破烂尸体的惨状,将他们原始的勇气瞬间击得粉碎!冲锋的狂潮如同撞上无形的铁壁,戛然而止!
“自由射击!驱散他们!一个不留!”军官冷酷的命令再次响起。
更加密集、毫无规律的枪声爆豆般响起。尽管燧发枪装填缓慢,但士兵们娴熟地轮番射击,依旧形成了持续不断的致命弹幕。子弹打在黑色的礁石上,溅起刺目的火星;射入粗壮的桉树干,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木屑纷飞。不断有土著战士中弹倒地,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
“马拉!库利!马拉!(魔鬼!快跑!魔鬼!)”
“回去!回丛林里去!”
残存的土著战士发出绝望而惊恐的呼喊,再也顾不上受伤倒地的同伴,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群,仓皇失措地转身,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连滚带爬地逃入那茂密、幽深的桉树林中,身影迅速被浓密的绿色吞噬。海滩上,只留下七八具姿势扭曲、鲜血淋漓的尸体,几支折断的长矛,以及空气中浓烈得化不开的硝烟味、血腥味和桉树叶被搅碎的清凉气息。
郑成功在亲卫的严密簇拥下,踏上了这片刚刚被鲜血浸染的沙滩。他深蓝色的军靴踩在沾血的沙粒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目光冰冷如西伯利亚的冻土,扫过地上那些肤色黝黑的尸体,眼神中没有一丝怜悯,只有征服者审视战利品般的漠然。他走到那名大腿被长矛贯穿、仍在沙地上痛苦哀嚎翻滚的囚犯身边,对匆匆赶来的随军医官只吐出冰冷的西个字:“尽力救治。”然后,他大步走到惊魂未定、被士兵强行组织起来的登陆人群前方。他的身影在朝阳下拉得很长,声音借助海风的传递,洪亮、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压过了海浪的喧嚣:
“诸君!此地,便是陛下御笔钦赐、天授我大明之‘新越州’!此湾,便是‘新南安堡’!方才些许土人蛮夷,不识天威,螳臂当车,己被王师雷霆扫灭!此乃昭昭天命!此地,乃无主之沃土,天赐于我等炎黄子孙!”他猛地拔出腰间那柄镶嵌宝石的御赐佩剑,剑身在朝阳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剑尖如戟,决绝地指向内陆那广袤无垠、起伏如绿色波涛的丘陵与平原:
“伐木!取石!筑坚城!探矿藏!此地,将是我大明悬于南天最璀璨之明珠!陛下有旨:独占此间无尽牧场(羊毛)、如山铁矿、如海煤矿及万顷良田!为我华夏子孙,开万世不移之基业!”他深吸一口气,声浪如同海啸般席卷整个海滩:
“为了陛下!为了大明!为了尔等子孙后代千秋万代之福泽!开——工——!”
殖民开拓的号角,以枪炮的轰鸣与猩红的血印,在这片古老大陆宁静的东岸,发出了第一声野蛮而高亢的宣告。士兵们开始用炸药爆破礁石,用铁锹挖掘壕沟,构筑带有射击孔的永久性土木工事。囚犯们在皮鞭的抽打下,如同永不停歇的工蚁,清理出更大片的空地,沉重的原木被抬向指定的位置。工匠们摊开带来的蓝图,用罗盘和标尺在沙地上反复丈量,规划着未来堡垒的轮廓与街道。移民们则怀着复杂的心情,在士兵圈定的“安全区”内,尝试用陌生的农具翻开这片散发着奇异清香的沃土。新南安堡最初的、简陋而坚固的雏形,在登陆的硝烟尚未散尽、血腥味犹在鼻端的时刻,如同一个强硬的楔子,深深地、带着疼痛地,扎入了澳洲大陆古老的身躯。一面巨大的赤底金龙日月旗,被高高升起在临时搭建的旗杆顶端,在南方大陆湛蓝得近乎虚假的天空下,迎着强劲的信风,猎猎飞扬!这旗帜,是帝国意志的图腾,是资源掠夺的宣言书。它的升起,伴随着燧发枪硝烟的余韵,宣告着一个属于殖民者新时代的野蛮开启,也如同沉重的丧钟,为这片大陆上延续了数万年的原住民命运,敲响了无可挽回的转折之音。帝国的铁锚,己深深刺入南太平洋的海岸,锚链上,滴落着新越州最初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