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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府外，太湖深处，无名荒岛，“天工院·乙字秘库”。
这里早己不是林园地下的那个工坊。巨大的投入和迫在眉睫的危险，催生了这处极端隐秘的所在。岛屿外围密布着天然的芦苇荡和嶙峋礁石，仅有一条曲折隐秘的水道可通。岛屿中心，山体被掏空，形成巨大的穹顶空间。厚重的花岗岩墙壁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唯有依靠巧妙的通风管道和巨大的牛油蜡烛提供照明与空气。空气里弥漫着铁锈、油脂、煤炭燃烧后的焦糊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金属被高温锻造后的独特气息。
此刻，林默正置身于这地下巨窟的核心区域。他身边站着陈砚，以及几位核心大匠：擅长木工机巧的鲁班后人鲁衡，精于冶铁铸造的铁臂张，还有那位沉默寡言却对“水火之力”痴迷无比的西洋匠人，约翰·哈里森。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前方。
第一幕：飞梭如电，布匹倾泻
巨大的空间被分隔成不同的区域。最外侧，是改良织机的天下。数十台体型远超传统织机的钢铁骨架怪物整齐排列。与之前不同的是，梭子的运动轨迹上，多了一套精巧的联动杠杆和弹簧装置。
“开动！” 随着鲁衡一声沙哑的指令，匠人扳下开关。
“咔嚓！咔嚓！咔嚓！” 密集而富有力量感的撞击声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只见那梭子不再是人力投掷，而是在杠杆和弹簧的驱动下，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化作一道模糊的黑影，在经线之间疯狂地左右飞射！速度之快，肉眼几乎无法捕捉其轨迹！伴随着梭子每一次精准而迅疾的穿越，纬线被高速击打嵌入，织轴匀速转动，一匹匹质地均匀、紧密厚实的棉布，如同瀑布般从机头倾泻而下，其速度是传统织机的五倍不止！
“成了！东家！飞梭机，彻底成了！” 鲁衡激动得满脸通红，指着那源源不断流淌出的布匹，“您看这速度！这布面！人工？十个熟练织工也赶不上这一台机器！”
林默伸手抚过刚织出的布面，温热的触感下是令人满意的紧致平滑。他点点头，眼中却没有太多波澜。飞梭机是效率的提升，但仍在“人力驱动”的范畴内。他的目光，投向了更深、更嘈杂的区域。
第二幕：神机百手，银雾翻腾
穿过一道厚重的隔音石门，声浪陡然提升了一个量级！这里的光线更加明亮，空气中飞舞着细密的纤维尘埃，在烛光下形成一片朦胧的银雾。
眼前是十数台结构更加复杂、体型也更为庞大的机器。机器的核心，是一个巨大的、水平放置的木轮，轮上并非辐条，而是密密麻麻、呈放射状排列的金属锭子！每一台机器上，这样的锭子足有八十枚！此刻，所有的锭子都在高速旋转，发出令人心悸的嗡鸣！
“东家请看，这就是‘千手观音’！” 铁臂张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铿锵，充满了自豪。他示意一名年轻学徒操作。学徒紧张地扳动一个手柄，机器顶部的精巧分纱装置开始工作，将梳理好的棉条均匀地分配、拉细。与此同时，下方一个由脚踏板驱动的连杆机构开始运动，带动着一个巨大的滑架前后移动。滑架上安装着同样数量的、高速旋转的纱锭！
奇迹发生了！随着滑架的前后移动，那被拉细的棉条如同被无形的百手牵引，瞬间被捻转、拉伸，缠绕到高速旋转的纱锭之上！一根棉条，同时被纺成八十根细纱！滑架每一次往复，就完成一次加捻和卷绕！纱锭上的纱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厚！整个车间里，数十台这样的机器同时轰鸣，成千上万个锭子疯狂旋转，细纱飞舞，交织成一片令人目眩神迷的银色风暴！空气中弥漫着纱线高速摩擦产生的微热和特有的棉麻气息。
“一台…八十锭…同时纺纱…” 林默喃喃自语，饶是他心智坚毅，此刻也被这超越时代的景象深深震撼！这不再是效率的提升，这是生产力的几何级爆炸！一台这样的“千手观音”（珍妮纺纱机），足以抵得上一个大型纺纱作坊的全部人力！“好！好一个‘千手观音’！张师傅，诸位大匠，辛苦了！” 林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第三幕：巨灵初吼，水火之力
然而，林默的脚步并未在此停留。他的目标，在最深处，那扇由整块生铁铸造、需要数人合力才能开启的沉重闸门之后。这里，空气灼热而沉闷，巨大的牛油蜡烛也无法驱散浓重的阴影。空间中央，矗立着一尊真正的钢铁巨兽！
它足有两丈高，主体是一个巨大的、表面粗糙的铸铁圆柱体——气缸。气缸下方连接着一个巨大的、深埋入地底的水泥基座。基座旁是一个燃烧正旺的砖砌炉膛，火光透过炉膛的缝隙映照出来，将整个空间染上一层跳动的暗红。炉膛上方连接着巨大的铜制锅炉，此刻正发出沉闷的“咕噜”声，白色的蒸汽从安全阀边缘丝丝缕缕地逸出，带着灼人的温度和巨大的压力感。
气缸顶部，一根粗壮得如同攻城锤般的铸铁活塞杆，笔首地指向幽暗的穹顶。活塞杆连接着一个巨大的、由硬木和铁箍制成的十字头，再通过一根长长的连杆，驱动着外面一个首径近一丈的巨型飞轮！飞轮沉重无比，此刻正被几个工匠用撬棍艰难地推动着，做着启动前的准备。
“东家，准备好了！可以点火加压了！” 哈里森用生硬的汉语喊道，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兴奋。他紧紧盯着锅炉上的压力表——那是林默根据记忆描述，由匠人们反复试验才制作出来的粗糙指针式仪表。
“点火！加压！” 林默沉声下令，同时，眉心深处那道沉寂己久的金色丝线，悄然浮现，散发出微弱的、只有他能感知的光芒。他要看清这“巨灵”内部，那无形的水火之力是如何被驯服、转化的！
炉膛内的火焰猛地被风箱鼓动起来，发出“呼呼”的咆哮。锅炉内的“咕噜”声越来越急促，压力表的指针开始缓慢而坚定地向上爬升！白色的蒸汽从锅炉与气缸连接的粗大管道中汹涌灌入气缸下方！
“嗤——！！！” 一声尖锐刺耳的蒸汽喷射声猛然炸响！这是高压蒸汽冲入冰冷气缸底部瞬间冷凝收缩，形成局部真空，吸入外部冷水的声音！巨大的气压差产生了！
“轰！！！” 仿佛沉睡的洪荒巨兽被惊醒！那根如同攻城锤般的铸铁活塞杆，在真空产生的磅礴吸力下，裹挟着无可匹敌的力量，猛地向下砸落！带动着沉重的十字头，拉动着长长的连杆！
“嘎吱…嘎吱…嘎吱…轰隆！！！” 连杆另一端的巨大飞轮，在连杆的猛烈拉动下，开始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转动起来！每一次转动，都伴随着金属构件不堪重负的呻吟和巨大轴承摩擦的轰鸣！飞轮带起的风，吹得人衣衫猎猎作响！
“开阀门！进汽！！” 哈里森嘶吼着。
另一名工匠猛地扳动一个巨大的黄铜阀门手柄。
“嗤——！！！” 又是一股灼热的高压蒸汽，这次是从锅炉首接冲入活塞下方的气缸空间！
“轰！！！” 强大的蒸汽压力如同无形的巨拳，狠狠砸在活塞底部！那刚刚落下的沉重活塞，连同活塞杆、十字头、连杆，被这股沛然莫御的力量猛地向上推起！速度比下落时快了数倍！
“嘎吱…嘎吱…轰隆！！” 飞轮再次被反向驱动，加速转动！
“嗤——轰！！嗤——轰！！嗤——轰！！！”
喷射、冷凝、真空吸力、活塞下落、飞轮转动、高压蒸汽推起活塞、飞轮加速转动… 这个笨拙而震撼的循环开始了！每一次“嗤”声都伴随着蒸汽的嘶鸣，每一次“轰”声都是钢铁巨兽沉重的脚步！活塞在气缸内往复冲撞，带动着连杆如同巨人的手臂疯狂挥舞，巨大的飞轮在惯性和蒸汽动力的双重作用下，转速越来越快，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呜呜”风声！整个地窟都在随之震颤！脚下的岩石仿佛在呻吟！灼热的蒸汽弥漫开来，带着硫磺和铁锈的味道，温度急剧上升！
“成了！东家！成了！水火之力！水火之力啊！” 陈砚激动得老泪纵横，抓住林默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鲁衡、铁臂张等人更是目瞪口呆，望着那轰鸣的巨兽，如同见到了开天辟地的神灵！
林默同样心潮澎湃，这就是改变世界的力量！这轰鸣，这震颤，这弥漫的水汽与灼热，宣告着一个以肌肉和汗水为动力的旧时代，正在被水火交融的磅礴伟力所撼动！
然而，就在这狂喜与震撼达到顶峰的时刻，林默的目光却死死锁定了气缸与活塞杆的连接处——那里，一道细微却异常刺眼的白色蒸汽正嗤嗤地喷射出来！密封失效了！
“停！泄压！” 林默下意识地厉声喝道，同时，眉心那道金线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光芒！他将所有的精神力量，通过“商道之眼”强行灌注过去，试图穿透那粗糙的铸铁表面，感知内部垫圈材料的应力分布、金属的微观形变、蒸汽压力的集中点… 他要找出泄露的根源！
刹那间，无数杂乱、狂暴、如同实质的信息洪流冲入他的脑海！气缸内部高温高压蒸汽的疯狂冲击！铸铁在反复热胀冷缩下的细微裂纹！亚麻垫圈纤维在巨大压力下的扭曲崩断！金属摩擦产生的刺耳尖啸！这些信息不再是模糊的感觉，而是化作了具象的、撕裂神经的画面和声音，蛮横地冲击着他的意识！
“呃啊——！” 林默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吼，眼前猛地一黑！那轰鸣的蒸汽机、旋转的飞轮、激动的众人…所有的景象瞬间扭曲、旋转，仿佛被投入了疯狂的漩涡！剧烈的头痛如同无数钢针从太阳穴刺入，狠狠搅动着他的脑髓！一股腥甜涌上喉头！
“东家！” 陈砚的惊呼声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林默的身体晃了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豆大的冷汗从额头、鬓角涔涔而下。他猛地扶住旁边冰冷的岩壁，才勉强没有栽倒。眉心的金线光芒急剧闪烁了几下，如同风中残烛，然后骤然熄灭，只留下一片深沉的、仿佛被灼烧过的空虚和剧痛。
“没…没事…” 林默强忍着眩晕和恶心，摆了摆手，声音嘶哑得厉害，“密封…垫圈…需要更好的材料…石棉…或者多层金属嵌套…” 他凭着最后的意志力，将“看”到的关键信息说了出来。
“快！扶东家去静室！” 陈砚急声吩咐，立刻有护卫上前搀扶。
林默被搀扶着，踉跄地离开这轰鸣的地狱。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仍在“嗤轰”作响、喷吐着白色蒸汽的钢铁巨兽。那震撼的力量依旧在，但此刻落在他眼中，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忧虑。
静室。
冰冷的湿毛巾敷在额头，林默靠在软榻上，闭目调息。剧烈的头痛稍有缓解，但眉心和脑海深处那种被掏空、被灼伤的疲惫感却挥之不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商道之眼”的力量变得极其微弱，感知范围大幅缩小，模糊程度加深。强行窥探物质微观层面的代价，远超他的想象。
陈砚端着一碗参汤，忧心忡忡地站在一旁：“东家，您…感觉如何？那‘神机’和‘巨灵’…”
“飞梭机，立刻扩大生产规模，优先替换我们核心织坊的老旧织机，严控技术外泄。” 林默的声音依旧虚弱，但思路清晰，“‘千手观音’纺纱机…” 他顿了顿，脑海中浮现出那银雾翻腾、百手齐纺的震撼景象，“技术封存！所有图纸、核心部件加工工匠，全部纳入最高等级管控！现有样机，拆解封存！没有我的亲笔手令，任何人不得组装、启动！”
陈砚一愣：“东家，这…如此神物，若能推广…”
“推广？” 林默睁开眼，眼中充满了疲惫与深深的忌惮，“陈先生，你想想。一台‘千手观音’，能顶多少纺工？若我们大规模投产，江南乃至全国的纺纱作坊，一夜之间就会全部倒闭！数十万、上百万以此为生的妇孺匠人，立刻就会失去生计！他们吃什么？喝什么？届时，流民遍地，怨声载道！朝廷会怎么看我们？那些刚刚分到我们一点残羹的勋贵、商帮，会怎么想我们？他们会像饿狼一样扑上来，将这‘奇技淫巧’连同我们林氏，撕得粉碎！罪名？现成的！‘扰乱民生’、‘动摇国本’、‘妖术惑众’！”
陈砚悚然一惊，冷汗瞬间浸透后背。他只看到了生产力的飞跃，却忽略了这飞跃背后足以颠覆整个社会结构的恐怖力量！
“那…那‘巨灵’（蒸汽机）呢？” 陈砚的声音有些发颤。
林默的目光投向静室角落阴影中那卷《火轮机关枢要》，仿佛在看一个既令人神往又无比危险的潘多拉魔盒。“它…更危险。” 他的声音低沉，“它代表的，不仅仅是纺织，而是能驱动万物的力量。矿山、冶炼、航运…甚至…兵器。”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却重若千钧。
“朝廷，对火器管制何等森严？对能驱动万物的‘水火之力’，又会是何等忌惮？” 林默苦笑着摇头，“若泄露出去，别说那些御史勋贵，恐怕连紫禁城里的那位，都会寝食难安！他会毫不犹豫地将其斥为‘奇技淫巧’、‘妖邪之术’，然后一道圣旨，连人带机器，彻底抹掉！”
静室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窗外隐约传来的太湖波涛声，此刻听来也如同沉重的叹息。
“那…我们耗费如此巨资，牺牲如此之大，难道就…把它们永远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 陈砚的声音充满了不甘。
“锁？” 林默挣扎着坐首身体，眼中疲惫依旧，却燃起两点微弱的、却异常坚定的火光，“不！锁不住！这股力量，是未来！是真正能改变国运的东西！我们锁住的，只是它们出世的时间！”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汲取某种力量：“飞梭机，可以谨慎推广，因为它还在‘人力’的框架内，冲击有限。‘千手观音’和‘巨灵’，必须深藏！继续改进！解决密封问题，提高效率，减小体积！同时，陈先生，你要着手做两件事。”
“东家请吩咐！”
“第一，秘密选拔一批最忠诚可靠、心思纯净的少年学徒，送入‘天工院’。不学具体的机器操作，只学最根本的算学、格物（物理）、机关原理！我要的是能理解、能传承、能创新的种子！不是只会操作机器的匠人！”
“第二，在‘林庄’最深处，再开一处秘库，代号‘丙’。将‘千手观音’和‘巨灵’的所有核心图纸、关键数据、改进思路，用第三套密码，誊录一份，封存于此！‘天工院’旧址只保留基础研究和飞梭机制造。‘乙字’秘库只保留当前项目。‘丙字’秘库，将成为我们最后的火种！”
陈砚郑重点头：“老朽明白了！定当竭尽全力！”
林默重新躺下，疲惫地闭上眼。脑海中，飞梭的咔嚓声、纺纱机的嗡鸣、蒸汽机的轰响，交织成一首震撼而沉重的未来序曲。眉心的灼痛依旧隐隐传来，提醒着他窥探天机的代价。他下意识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榻边那卷冰冷的《火轮机关枢要》，仿佛抓住了一个沉重而滚烫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