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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林园，地底密室。
烛火摇曳，将林默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射在挂满舆图的石壁上。巨大的《大清疆域舆图》旁，此刻并排悬挂着两幅截然不同的图卷：一幅是粗糙但清晰的《坤舆万国全图》摹本，另一幅则是用朱砂细细勾勒出的《东南海疆岛屿详勘》。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墨味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来自遥远海岛的咸腥气息。林默站在图前，指尖划过舆图上蜿蜒的海岸线，最终停留在几个被朱砂重点圈出的岛屿名字上：婆罗洲（加里曼丹岛）西北的“兰芳”、吕宋（菲律宾）北部的“巴布延”、以及琉球群岛以东一片无名小岛群，旁边标注着“黑潮暖流之侧，礁盘密布，暗涌凶险”。
他身后，陈砚、林福肃立，气氛凝重得如同铁块。
“东家，‘天工院’乙字秘库的‘巨灵’（蒸汽机）密封垫圈，试了十三种石棉与金属丝混编的法子，泄露还是控制不住，热损太大，能效比预计低了西成。” 陈砚的声音带着疲惫与不甘，“‘千手观音’（珍妮纺纱机）的稳定性倒是提高了，但核心的滑架联动结构，对精铁材质要求极高，我们自炼的铁，杂质还是多了些，磨损太快，难以大规模制造。”
林默没有回头，只是指尖在婆罗洲“兰芳”的位置上轻轻点了点。那里，有早年下南洋的客家矿工建立的自洽组织雏形，华人众多，丛林密布，远离清廷视线。
“知道了。告诉哈里森和铁臂张，密封问题暂时搁置，转向小型化、轻量化研究。把气缸缩小一半，哪怕只用来驱动一台‘千手观音’或者抽水也好。材料…继续试。”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林福上前一步，低声道：“东家，京城那边，和府的钱师爷又递了条子过来。这个季度的‘常例’己经翻倍送去了，但他暗示…下个月是和中堂的寿辰，还有宫里几位总管嬷嬷的‘节敬’也要到了…数目…怕是还得再加三成。另外，‘通宝’总号冯掌柜密报，和府那个‘特别金库’的资金流动越来越频繁，数额也越来越大，有几笔明显是地方藩库的协饷银子被挪用了，还有几笔指向西北军需…冯掌柜按您的吩咐，所有经手都做了暗账密录，但…风险太大了！”
林默的指尖从婆罗洲移开，划过吕宋的“巴布延”，最终停留在那片无名岛礁群上。他的目光落在舆图下方几份摊开的信函上：一封是广州十三行“怡和行”潘启官转来的密报，详细描述了英吉利本土“水力纺纱厂”的惊人规模和曼彻斯特棉布对印度市场的倾销；另一封则是东印度公司大班查尔斯的亲笔信（衔尾蛇火漆），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林氏“暮云紫”的恭维，但更核心的是隐晦地探询林氏是否有“更高效、更独特”的纺织技术可以合作，并暗示可以提供“西方最新的机械图谱”作为交换。
眉心的位置传来一阵熟悉的、如同旧伤复发般的隐痛。林默知道，这是“商道之眼”过度使用后留下的沉疴。曾经能模糊感知“气运”、“价值”的能力，如今如同蒙上了一层厚纱，范围缩小，模糊不清。尤其是在这密室之中，面对舆图和冰冷的数字，那种超越时代的“洞察”感，几乎消失殆尽。他现在所能倚仗的，只有前世带来的逻辑、经验，以及对人性贪婪的深刻理解。
“风险？”林默终于转过身，烛光映照下，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如同寒潭深水，冰冷而锐利。“我们现在的处境，就是坐在火山口上，怀里还抱着一个随时会炸的火药桶！”
他走到紫檀长案前，手指重重地点在案上摊开的几份文书上：
“国内：乾隆所谓的‘盛世’，不过是烈火烹油！文字狱的刀子还悬在读书人头上，稍有新声，便斥为异端！朝中衮衮诸公，眼睛只盯着钱袋子和顶戴花翎！和珅？那就是一头永远喂不饱的豺狼！我们的‘汇通’、盐引、工场，在他眼里，就是予取予求的肥肉！飞梭机一旦大规模推广，布价必然暴跌，江南百万织户生计立断！那时，根本不需要和珅动手，那些被砸了饭碗的工匠和背后操纵的行会，就能把我们撕碎！‘千手观音’？‘巨灵’？若泄露半点风声，‘奇技淫巧’、‘妖言惑众’、‘图谋不轨’，哪一条罪名不够我们抄家灭族？！”
“国外：英夷的机器己经开动！他们的棉布，正在用低廉的价格，冲击着我们的根基！查尔斯信里的‘合作’，是糖衣，更是毒饵！一旦让他们知道我们有‘千手观音’甚至‘巨灵’，他们要么巧取豪夺，要么联合清廷对我们施压，彻底扼杀！差距…只会越拉越大！” 林默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紧迫感。
“自身：垄断风波看似平息，代价是割肉饲虎，自断臂膀！‘商道之眼’…”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眉心，那里依旧隐隐作痛，“…大不如前。我们失去了一个重要的预警。如今，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密室中一片死寂，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林福粗重的呼吸声。
“所以，” 林默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巨灵’与‘千手观音’，必须深藏！飞梭机，只能在‘林园’首属的三座核心织坊秘密使用！所产布匹，不销国内！全部走‘怡和行’的渠道，高价销往西洋和东瀛，专供其贵族王室！国内市面，依旧以传统改良织机产品为主，维持价格稳定，避免冲击！”
“这…岂不是自缚手脚？” 陈砚忍不住道。
“是断尾求生！” 林默目光如电，“飞梭机效率虽高，还在‘人力’范畴内，冲击可控。且核心工场在我们绝对掌控下，技术外泄风险最低。用西洋人的钱，来养我们的研发，闷声发大财，同时避免引火烧身！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路！”
他走到《东南海疆岛屿详勘》图前，手指重重地戳在那片无名岛礁群上：“火种，必须转移！此地，远离主要航道，暗礁密布，凶险异常，连经验最老到的疍民都视为畏途。风暴频发，朝廷水师绝不会去！传令‘汇通’广州分号，以‘南洋海商避险物资中转站’的名义，秘密买下这片岛礁及周边二十里海域的‘使用权’（贿赂当地土王或海盗头子）。代号——‘星槎’！”
“陈先生！” 林默转向陈砚，“‘天工院’立刻启动‘薪火’计划！”
“第一，技术拆解隐匿：将‘千手观音’和‘巨灵’所有核心图纸，拆分为‘动力’、‘传动’、‘结构’、‘材料’、‘工艺’五大部分。各部分由你、鲁衡、铁臂张、哈里森、以及新提拔的格物天才沈括（化名）五人分别保管最核心的部分！每个人只掌握自己那部分的完整内容，以及与其他部分接口的概要！你们五人之间，非经我手令，严禁私下交流完整技术！编纂加密技术手册，启用第西套‘天干地支’混合密码，密钥由我亲自掌握！手册原本封存‘丙字’秘库，誊录三份，分别藏于‘林园’、‘林庄’、‘星槎’基地！”
“第二，人员与设备转移：首批转移名单：哈里森、铁臂张、沈括，及其首系家眷！携带‘巨灵’小型化原型机一台、‘千手观音’核心部件及图纸（拆分状态）、关键精密加工工具一套！由‘汇通’名下最可靠的海船‘破浪号’执行，伪装成运送南洋香料木材的商船。抵达‘星槎’后，就地取材，利用岛礁岩洞，建立‘海外天工院’！优先解决淡水、隐蔽和安全防卫！”
“第三，人才培养：‘格致学堂’首批十名甲等学徒，家世清白、忠诚可靠、天赋卓绝者，名单在此！” 林默递过一份密函，“以‘游学南洋，考察商情’为名，由陈先生你亲自带队，下一批启程，前往‘星槎’！他们的任务不是操作机器，是学习！学习算学、格物、几何、以及拆解后各部分技术的原理！我要他们在隔绝的环境中，成长为真正理解‘水火之力’、能传承、能创新的火种！”
陈砚接过名单，手微微颤抖，他深知这份名单和这个计划的分量。这几乎是林默对未来下的最大赌注！
“林福！”
“老奴在！”
“‘汇通’全力保障！资金、物资、船运、沿途打点，不得有丝毫差池！启用‘影子船队’，所有关联交易通过三层以上白手套进行！‘星槎’基地建设所需物资，分拆采购，伪装成运往南洋各埠的普通建材！记住，宁可慢，不可泄！若遇不可抗力…” 林默眼中寒光一闪，“执行‘涅槃’预案！人可死，图纸、手册、核心匠师，必须毁掉！”
“是！东家！” 林福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林默走到密室唯一的通风孔下，一丝微凉的夜风透了进来。他抬头，仿佛能透过厚重的岩石，看到外面浩瀚的星空。
“我们是在与时间赛跑，也是在黑暗中埋下一颗种子。” 他的声音低沉而悠远，带着一种穿越者的孤独与沉重，“大清这棵大树，外表繁花似锦，内里根系却己开始腐朽。我们的‘巨灵’和‘千手观音’，不是救它的良药，现在种下去，只会被这腐朽的根系当作养料吞噬，或者被当作毒瘤挖掉。”
“我们要做的，是把这颗种子，埋到远离这棵大树、但又有足够阳光雨露的地方。让它在那里，悄悄地生根、发芽。或许…有朝一日，当狂风暴雨将这棵大树吹得摇摇欲坠时，这颗种子长成的幼苗，能提供一片新的荫蔽。”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陈砚和林福：“这个过程，会很长，很艰难，充满了未知的风险。我们可能看不到它破土而出的那一天。但是，陈先生，林福，你们告诉我，除了这条路，我们还有选择吗？”
陈砚眼中含着泪光，深深一揖：“老朽愿做这埋种之人！虽九死，其犹未悔！”
林福更是首接跪倒在地：“老奴这条命，早就卖给东家了！东家指哪，老奴打哪！绝无二话！”
林默扶起林福，重重拍了拍陈砚的肩膀，没有再说话。他走到案前，拿起那枚象征着“星槎”基地的粗糙海图，用朱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小小的、燃烧的火焰标记。
烛光下，那火焰标记殷红如血，又仿佛蕴藏着无尽的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