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暴的电声风暴在顶级监听音箱的加持下,如同挣脱牢笼的远古巨兽,在“静默工坊”有限的空间里疯狂冲撞、撕咬!老Telecaster那生锈链条般的音色特质被林溯裹着血纱布的右手彻底点燃!每一次蛮横的勾弹扫弦,都伴随着琴弦高频的嘶鸣和音箱过载的毛边咆哮!左手在枫木指板上毫无章法地捶打、刮擦、按压,制造出一连串刺耳的不和谐音程和噪音块!
混乱!无序!充满了毁灭性的力量!
却又蕴含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最原始的生命力!
林溯紧闭着眼,眉头紧锁成痛苦的沟壑,额角青筋暴跳,汗水混合着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在他苍白的脸上肆意流淌。他像一头发疯的困兽,将自己所有的愤怒、屈辱、迷茫、痛苦,以及被琴箱共鸣唤醒的那一丝微弱却执拗的火种,全部倾注在指尖,通过这把刚刚浴火重生的老琴,化作最狂暴的声浪,不顾一切地嘶吼出来!
纱布早己被磨破,新鲜的血液浸透了劣质的白色棉纱,又沾染在哑光的纯镍琴弦上,在剧烈的震动下甩出细小的、暗红的血珠,星星点点溅落在白色的细绒布、光滑的沼泽梣木琴体和他自己廉价T恤的前襟上。每一次拨弦都带来钻心的剧痛,但这痛感却奇异地被那巨大的、宣泄般的声浪所淹没,甚至……转化成了声音中更添一份血腥暴戾的燃料!
嗡鸣!咆哮!撕裂!震颤!
弦在哀鸣!木头在呻吟!电路在过载!
血与弦!痛与火!旧伤与新肉!毁灭与重生!
所有的一切,都在这歇斯底里的噪音狂潮中,被粗暴地搅拌、融合、炸裂!
张老依旧双手抱臂,站在工作台旁几步之外。他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紧闭着,仿佛沉入了这狂暴声浪的最深处。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和偶尔因某个极其刺耳的高频噪音而轻蹙一下的眉头,显示他并非无动于衷。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船长,在惊涛骇浪中闭目感受着风浪的节奏,任由这失控的雷暴洗礼着工坊的每一寸空间。
风暴总有尽头。当胸腔里最后一丝灼热的、带着血腥味的气息被榨干,当右手指尖的剧痛终于压倒了宣泄的,当那根名为“疯狂”的弦终于绷到了极限——
“嚓——嘣!!!”
一声尖锐到刺耳的噪音伴随着一声沉闷的断弦声骤然响起!高音E弦承受不住林溯最后那一下毫无保留的狂暴勾弹,猛地崩断!断裂的弦梢带着破空声,狠狠抽在他左手的手背上,留下一道瞬间红肿的血痕!
声音戛然而止。
如同高速行驶的列车被猛然拉下紧急制动闸。狂暴的声浪瞬间消失,只留下监听音箱里电流过载后残留的、如同垂死哀鸣般的“嘶嘶”余韵,以及林溯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死寂重新笼罩了工坊。比风暴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
林溯像被抽空了所有骨头,猛地向后踉跄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支撑住没有倒下。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如同被撕裂般疼痛。他低下头,看着怀中那把再次“受伤”的老琴——高音E弦无力地耷拉着,断口处闪着冷光。琴弦上,指板上,琴体上……到处都沾着他新鲜的血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右手裹着的纱布早己被血彻底染红、浸透,黏腻地贴在翻卷的伤口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钻心的剧痛。
巨大的虚脱感和更深的、灭顶般的羞耻感瞬间将他淹没!他又一次失控了!又一次在张老面前,在刚刚重生的老琴面前,上演了一场自毁式的闹剧!他像个永远学不会控制的废物!他辜负了张老的心血,辜负了这把琴的重生,更辜负了……门外那场为他而战的无声硝烟!
绝望的寒流再次涌上心头,几乎要将他冻结。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张老的眼睛。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自我厌弃的深渊边缘——
“啪。”
“啪、啪。”
“啪、啪、啪……”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带着稳定节奏的鼓掌声,突兀地、穿透了厚重的橡木门板,传入了死寂的工坊!
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沉闷,仿佛拍掌者刻意控制了力道。但在这绝对的寂静里,在监听音箱残留电流的嘶嘶背景音下,这掌声却如同惊雷,瞬间炸响在林溯的耳边!
有人!
在门外!
在听?!
林溯的身体猛地僵首!如同被高压电流瞬间贯穿!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瞪大,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盯向那扇紧闭的橡木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炸裂开来!
谁?!
谁在门外?!
什么时候来的?!
他……他听到了多少?!听到了刚才那场失控的、疯狂的噪音风暴?!听到了他最后那声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嘶吼和断弦的哀鸣?!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暴露在聚光灯下的小丑,所有的狼狈、不堪、失控,都被门外那双无形的眼睛看得一清二楚!
掌声还在继续。
“啪、啪、啪……”
不疾不徐,稳定而有力。没有讽刺,没有戏谑,只有一种纯粹的、平静的……认可?
林溯的呼吸彻底停滞了!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僵硬地转过头,布满血污和汗水的脸上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茫然,看向依旧站在工作台旁的张老。
张老不知何时己经睁开了眼睛。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异常清澈锐利的眸子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了然。他看了一眼惊惶失措的林溯,又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嘴角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开口。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拿起一块干净的麂皮,走到林溯面前,极其自然地接过他怀中那把沾着血迹、断了一根弦的老Telecaster。
“弦断了,换一根就是。”张老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天气,他小心地将琴放回工作台铺着细绒布的位置,仿佛刚才那场风暴从未发生。“血,擦擦。”
他指了指林溯那只还在渗血的右手,又指了指工作台角落的水槽和洗手液。
林溯如同提线木偶,麻木地走到水槽边。冰冷的水流冲刷着右手翻卷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却丝毫压不住内心的惊涛骇浪。他机械地涂抹洗手液,搓洗着手上凝固的血污和琴弦的锈迹,目光却死死地粘在那扇紧闭的门上。
门外的掌声,不知何时己经停了。
但门缝下方,那片被走廊灯光照亮的地毯边缘,一个被拉长的、挺拔而沉默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在那里。影子一动不动,如同凝固的雕塑。
陆宸!
是陆宸!
林溯的心脏像是被那无声的影子狠狠攥住!是他!一定是他!只有他,才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里!只有他,才会用这种无声的方式……鼓掌?
为什么?!
是嘲讽他最后的失控?还是……认可那场风暴中蕴含的力量?他到底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巨大的困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被窥视的恐慌感交织在一起,让林溯几乎无法思考。他胡乱地冲洗掉手上的泡沫,甚至顾不上擦干水渍,更顾不上张老递过来的新纱布。他只想逃离!逃离这间工坊!逃离门外那个无声的注视者!逃离自己这具充满了失败和狼狈的躯壳!
他像一头受惊的野兽,猛地转过身,踉跄着冲向门口!裹着纱布、还在滴水的右手不顾一切地抓住了冰冷的门把手,用力一拧!
“咔哒!”
门开了。
走廊里明亮的灯光瞬间涌入,刺得他眼睛生疼。他下意识地眯起眼。
门外空空荡荡。
只有惨白的灯光,铺着厚地毯的寂静走廊,和远处电梯间冰冷的金属反光。
那个投射在门缝下的影子,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昂贵须后水的冷冽气息,证明刚才并非幻觉。
林溯僵立在门口,一只手还死死抓着门把手,另一只滴着水、裹着脏污渗血纱布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侧。他茫然地、急切地左右张望。走廊尽头,通往电梯间的拐角空空如也。只有两名穿着黑色制服、如同门神般肃立的安保人员,依旧沉默地守在那里,目光平静地扫过他狼狈的身影,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他只是一团移动的空气。
走了?
就这么……走了?
没有质问。没有训斥。没有失望的眼神。甚至……没有一句对话。
只有那几声隔着厚重橡木门传来的、沉闷而稳定的掌声。
和一个无声出现、又无声消失的影子。
林溯站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像个被遗弃在舞台中央的演员,面对着空无一人的观众席。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种更深的、无法言说的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刚才在风暴中宣泄一空的力气,此刻被一种更沉重的疲惫彻底取代。
他缓缓松开抓着门把手的手。那只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只依旧在滴着水、裹着肮脏纱布、血迹斑斑的右手。伤口在冷水的刺激下火辣辣地疼。
弦断了,换一根就是。
血,擦擦。
张老平静的话语在耳边回响。
林溯猛地深吸一口气,走廊冰冷的空气带着尘埃的味道涌入肺叶,带来一阵刺痛。他不再看空荡的走廊,不再去想那个消失的影子。他转过身,脚步沉重却异常坚定地,重新走回了工坊内。走向水槽,拿起张老放在旁边的新纱布,笨拙却认真地,开始重新包扎自己那只伤痕累累的手。
动作很慢,很疼。
但这一次,他没有再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