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夜的野火
城市的夜,是被霓虹浸泡的喧嚣沼泽。冰冷的雨水从铅灰色的云层里倾倒下来,敲打着钢筋水泥的丛林,在柏油路上汇成浑浊的溪流,倒映着光怪陆离的广告牌——巨大的奢侈品Logo、新上映电影的炫目海报、当红偶像陆宸那张完美到无可挑剔的脸。雨水冲刷不掉这座城市的浮华,反而给它蒙上了一层迷离而冷酷的滤镜。
在一条相对僻静的辅路转角,一家高档餐厅后厨的排风口嘶嘶地吐着热气,勉强驱散了一点雨夜的寒意。林溯就缩在这个小小的、带着油烟味的干燥角落里。他背着一把琴头漆面剥落的二手木吉他,琴盒敞开着放在湿漉漉的地上,里面零星躺着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和几枚硬币,无声地诉说着今晚的惨淡。雨水打湿了他额前几缕倔强的黑发,黏在清瘦的额角,廉价外套的肩膀处颜色深了一块,湿冷的感觉透过布料,一点点侵蚀着皮肤下的温度。胃里空落落的,传来一阵熟悉的、带着酸涩的紧缩感。
他没去看琴盒里的收获,只是抱紧了怀中的吉他,仿佛那是唯一能汲取暖意的依靠。冰冷的指尖拂过同样冰凉的琴弦,带起一丝细微的颤音。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混杂着雨水、尾气和食物残渣气息的冰冷空气,再缓缓吐出。然后,手指用力按下。
一个带着明显“跑调”感的滑音突兀地刺破了雨幕的单调背景音。那不是技术失误,更像是一种蓄意的、带着粗粝感的宣告。紧接着,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响起,没有伴奏,只有吉他那略显喑哑却充满原始力量的扫弦作为支撑:
> “水泥森林,囚禁着谁的梦?
> 霓虹闪烁,掩盖了谁的痛?
> 他们说,低下头,路才通…
> 可我的火,烧在骨头里,不肯冻!”
歌词像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狠狠砸进这片被精心粉饰过的雨夜里。林溯的声音并不完美,甚至有些沙哑,却蕴含着一种近乎蛮横的生命力,一种拒绝被磨平的棱角。他唱得投入,眉头微蹙,脖颈上的青筋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仿佛要把积压在胸腔里的所有东西——那些无人倾听的呐喊、被现实挤压的愤怒、以及对音乐近乎固执的信仰——都通过这冰冷的琴弦和滚烫的声带,一股脑地倾泻出来。
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滴在琴箱上,溅开细小的水花。零星几个被歌声拽住脚步的路人,撑着伞,在几步开外驻足。一个穿着外卖服的小哥,电动车停在路边,头盔下的眼神有些愣怔;一对挽着手的情侣,女孩眼中闪过一丝好奇,男孩则下意识地想把女孩拉走;还有一个举着手机首播的年轻人,镜头对准了雨幕中歌唱的身影,屏幕上快速滚过零星的弹幕:“这哥们儿嗓子真野…”、“唱的啥?没听过”、“下雨天还在唱,不容易啊…”
林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些目光,无论是好奇、同情还是漠然,都被他隔绝在外。他的手指在琴颈上用力地滑动、按压,每一次拨弦都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力度。音乐是他唯一的武器,也是他最后的堡垒。在这个冰冷的雨夜,这把走音的破吉他和这副嘶吼的嗓子,就是他对抗整个庞大而冷漠世界的全部资本。他唱的不是情爱,不是风月,是他眼中这座城市的钢筋铁骨下,那些被遗忘、被碾压的灵魂碎片。
“烧啊!烧不尽这野草般的念头!
管他明天有没有粥…”
歌声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撕裂的穿透力,像一道微弱的闪电,试图劈开沉重的雨幕。
就在这时,一辆线条流畅、通体漆黑的豪华轿车,如同深海中的巨鲸,悄无声息地滑过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街道。车内与车外仿佛是两个世界。顶级隔音材料将城市的喧嚣过滤成低沉的背景音,空调送出恒定而舒适的暖风,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皮革和香氛的昂贵气息。
陆宸靠在柔软的真皮座椅里,微微侧着头,望向窗外流动的光影。车窗玻璃贴着顶级的深色防窥膜,从外面看,只是一片深邃的墨色。他刚结束一个冗长而公式化的商务晚宴,脸上精致的妆容掩盖不住眼底深处的一丝倦怠。经纪人王莉还在副驾上低声打着电话,语速飞快地确认着明天的行程:“对,上午十点杂志封面拍摄不能迟到……下午三点品牌方那边有个briefing……晚上的首播访谈稿子我晚点发你邮箱,有几个敏感问题需要再斟酌一下措辞……”
陆宸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窗外。雨刮器有节奏地左右摇摆,刮开一片短暂清晰的视野,随即又被新的雨水覆盖。高档餐厅、奢侈品店、巨大的广告屏……一闪而过的繁华景象如同精心布置的舞台布景,熟悉得令人麻木。他感到一种无形的枷锁,从西面八方缠绕上来,勒得他有些透不过气。完美偶像的微笑、精准控制的言行、被资本和粉丝共同塑造的“陆宸”……有时候,他甚至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自己。转型歌手?谈何容易。每一次尝试突破舒适区的音乐,都要经过层层审查、权衡利弊,最终面目全非。他渴望纯粹的表达,渴望像他刚出道时那样,仅仅因为热爱而歌唱。可“顶流”的光环,既是王座,也是牢笼。
就在车子即将驶过那个餐厅后巷的转角时,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尖锐的声音,穿透了顶级的隔音和雨幕的哗啦声,刺入了陆宸被公式化音乐和经纪人唠叨填满的耳膜。
那是一个带着明显失真和粗粝感的滑音,紧接着是几句嘶吼般的歌词:
> “水泥森林,囚禁着谁的梦?…
> 可我的火,烧在骨头里,不肯冻!”
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扎破了车内精心维持的温吞氛围。陆宸原本涣散的目光瞬间凝聚,身体不易察觉地微微前倾。
“王姐,”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打断了经纪人的电话,“停一下。”
王莉一愣,捂住手机话筒,疑惑地回头:“宸哥?怎么了?这里不能停太久……”
“就一下。”陆宸的目光紧紧锁在车窗外那个模糊的、在雨幕中抱着吉他嘶吼的身影上。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在车窗控制键上轻轻一点。
“咔哒。”一声轻微的机械响动。
深色的防窥车窗无声地降下了一小半。
冰冷的、饱含水汽的风瞬间涌入温暖的车厢,带着一股潮湿的尘土和城市尾气的味道,扑在陆宸的脸上。经纪人王莉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头,想说什么,却在看到陆宸专注的侧脸时,把话咽了回去。
窗外的雨声、城市的噪音骤然清晰放大。但最清晰的,是那个穿透雨幕的歌声,没有了车窗的阻隔,带着一种原始的、未经雕琢的冲击力,扑面而来:
> “烧啊!烧不尽这野草般的念头!
> 管他明天有没有粥…
> 喉咙嘶哑,也要吼!
> 骨头折断,脊梁也不能佝!”
雨水顺着车窗边缘流进来,在昂贵的真皮内饰上留下深色的水渍。王莉的眉头拧得更紧了,透出明显的不赞同。陆宸却恍若未觉。他微微眯起眼,隔着雨帘,看着那个角落里的身影。
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个清瘦的轮廓,抱着吉他,在冰冷的雨水中近乎固执地挺首着脊背。雨水浇透了他的衣服,勾勒出单薄的线条。他的歌声没有技巧,只有蛮力;没有修饰,只有赤裸裸的情绪——愤怒、不甘、挣扎,还有一股……烧不尽的野火。那是一种陆宸在自己的录音棚里、在千万调音师的精心雕琢下、在无数粉丝的尖叫中,己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的、纯粹的音乐生命力。像一块未经打磨的原石,粗粝,却闪耀着最本真的光芒。
尤其是那句“骨头折断,脊梁也不能佝”,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陆宸的心上。一种久违的、近乎刺痛的感觉,穿透了偶像光环下的麻木,在他疲惫的精神深处,点燃了一簇微弱的、却异常明亮的星火。那是一种共鸣,一种被遗忘的渴望。
陆宸就那样静静地听着,雨水打湿了他额前精心打理过的碎发,他也浑然不觉。眼底的倦怠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惊讶、探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向往。
一首歌,在雨声的伴奏下,唱到了尾声。最后一个音符带着颤音,消失在湿冷的空气里,留下一种倔强的余韵。
“宸哥?”王莉的声音带着一丝催促,小心翼翼地提醒着时间和地点的不合适。她瞥了一眼那个还在收琴的街头艺人,眼神里带着职业性的评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陆宸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个模糊的身影上,停留了几秒。然后,他缓缓地、几乎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将刚才那瞬间涌入的异样情绪也一同压下。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听不出太多波澜。
修长的手指再次抬起,按在控制键上。
深色的车窗玻璃无声地、平稳地升起,隔绝了外面冰冷的雨水、喧嚣的噪音,以及那个刚刚用歌声短暂撕破雨夜的年轻歌手。车内的暖意和昂贵的香氛重新包裹上来,将刚才那短暂而强烈的“真实”彻底隔绝在外。世界又回到了那个精密的、可控的轨道。
黑色的轿车引擎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如同深海巨兽重新启动,平稳地汇入前方流光溢彩的车河,消失在迷蒙的雨幕深处,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后巷角落。
林溯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他弯腰,小心翼翼地拿起地上那个敞开的、同样湿漉漉的琴盒。手指触碰到冰冷的硬币和纸币,他面无表情地将它们收拢,塞进同样湿透的裤兜里。
正准备合上琴盒离开,指尖却触碰到了一点异样。
在琴盒最里面,靠近他刚才站立位置的地方,安静地躺着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币。
不是零散的硬币,也不是常见的十元、二十元。那是一张崭新的、在昏黄路灯下依然显得格外醒目的——一百元。
雨水没有打湿它,它被小心地放在了最干燥的角落。
林溯的动作顿住了。他捏起那张纸币,冰冷的纸张触感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度。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刚才那辆短暂停留过的、只有一片墨色车窗的方向。
街道空空荡荡,只有连绵的雨线,和远处车灯拖曳出的流光。
谁放的?是刚才驻足的路人?还是……那辆悄无声息出现又消失的黑色车子?
他无从得知。那张崭新的百元纸币静静地躺在他同样冰冷的手心里,像一块沉默的、带着问号的烙铁。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砸在纸币上,晕开一个微小的、深色的圆点。
林溯沉默地看了几秒,最终只是抿紧了有些发白的嘴唇,将那张纸币也塞进了裤兜深处。然后,他背起吉他,将湿透的琴盒抱在怀里,低着头,一步一步,重新走进了冰冷刺骨的雨幕中。单薄的背影很快被城市的霓虹和浓密的雨帘吞噬,只留下湿漉漉的地面,证明他曾在此燃烧过片刻的野火。